暮春的雨,淅淅沥沥打在荣国府的琉璃瓦上,汇成细流顺着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冷的调子。潇湘馆的窗内,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糊着云母纸的窗棂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贾宝玉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尖悬在策论草稿上方,迟迟未落。案上堆着的《策论精选》《历代名臣奏议》翻得卷了边,纸页间夹着的小纸条上,密密麻麻记着他批注的要点——这是他为明日府试准备的最后功课。
“又卡住了?”林黛玉端着刚温好的杏仁茶走过来,轻声问道。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绣着几枝兰草,衬得她眉眼愈发清隽。
贾宝玉抬头,眉间拧着个浅浅的结:“这道‘论地方吏治’的策论题,总觉得说得太浅,抓不住要害。”他把草稿推给黛玉,“你看,我引了嘉靖年间的案例,说‘严惩贪腐可安民心’,可写完又觉得,光靠‘严惩’是不是太……”
“太刚则易折。”林黛玉接过草稿,轻声接口。她的指尖划过“严惩贪腐”四字,墨色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你记得我父亲从前说过吗?‘吏治如治水,堵不如疏’。”
贾宝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你只说‘严惩’,却没说‘如何让官员不愿贪’。”林黛玉拿起笔,在草稿边缘写下“薪俸”二字,“洪武年间,官员俸禄极低,连七品知县都要靠借贷度日,这才催生了‘火耗’‘淋尖踢斛’之类的猫腻。若能‘厚其禄以养其廉’,再辅以监察,或许比一味严惩更有效。”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巧的刻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内核。贾宝玉盯着“厚其禄以养其廉”七个字,忽然想起自己在《明史·食货志》里看过的记载——嘉靖年间有位御史曾上书,说“知县月俸五石,不够养家,安能责其清廉?”
“我明白了!”他猛地拍了下案几,惊得烛火跳了跳,“我只想着‘罚’,却忘了‘养’。就像田里的禾苗,光靠除草不行,还得施肥浇水。”
林黛玉被他这副茅塞顿开的样子逗笑了,把杏仁茶递给他:“先喝点东西暖暖手,你的指尖都凉了。”
贾宝玉接过茶盏,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掌心。他看着黛玉低头修改草稿的样子,烛火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笔尖在纸上移动时,鬓边的碎发也跟着轻轻晃动。
这三个月来,从县试到府试,她总是这样,在他卡壳时递上一句点拨,在他熬夜时温好茶水,在他因模拟考成绩波动而烦闷时,拉着他去潇湘馆的廊下看月亮,说“考得好坏,不过是一时的风光,要紧的是心里的底气”。
他忽然想起县试放榜那天,自己考了第七名,虽在录取之列,却比预期的低了些。回到府里,王夫人冷着脸说“果然还是顽劣性子,成不了大器”,连贾政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失望。是黛玉在傍晚找到他,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锦囊,说“这里面是我求的平安符,不是让你求名次,是求你别丢了平常心”。
那锦囊里装着晒干的兰花,香气清幽,至今还放在他的书箱里。
“在想什么?”林黛玉见他盯着自己出神,脸颊微微发烫,把修改好的草稿推回去,“这样改,是不是稳妥些?”
贾宝玉回过神,认真看去——黛玉在他原有的“严惩”之外,加了“核定官俸、高薪养廉”“设巡按御史,定期巡查而非遇事追责”两条,还引了《论语》里“其身正,不令而行”的句子,让整个策论既有史料支撑,又有经典佐证,显得既务实又不失深度。
“何止稳妥,简直是……点睛之笔。”贾宝玉由衷赞叹,“若不是你提醒,我明日怕是要在这题上栽跟头。”
“能帮上你就好。”林黛玉微微一笑,把案上散落的纸条归拢整齐,“不过是些父亲从前闲聊时说的话,我记着罢了。”
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贾宝玉却知道,林如海生前虽官至巡盐御史,却极少见人谈论官场事,这些“闲聊”,定是她用心记下的。就像她记得他喜欢吃甜口的杏仁茶,记得他写策论时爱用徽墨,记得他看到《资治通鉴》里“玄武门之变”时,总会皱眉沉思半天。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些,风卷着雨丝敲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林黛玉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
“明天雨该停了吧?”她望着院外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轻声道,“府试要去贡院,路不好走。”
“贡院门口有石板路,不怕泥。”贾宝玉起身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倒是你,明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路滑,让婆子们多备几个灯笼。”
“知道了,比我还啰嗦。”林黛玉嗔了他一句,眼里却漾着暖意,“你也别熬太晚,明早卯时就要入场,总得养足精神。”
贾宝玉点头,却又坐回案前,拿起另一篇草稿——这是他准备的“备用题”,万一主考官换了题型,也好有个应对。他知道,府试比县试严格得多,不仅考策论,还要考经义,默写《四书》章句,半点马虎不得。
林黛玉没再催他,只是坐在一旁,默默为他研墨。墨条在砚台上缓缓转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烛光在他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却丝毫不显疲惫,反而透着一股韧劲儿。
她想起刚认识他时,他还是那个会在私塾里跟贾环抢点心的“混世魔王”,可自从那年在大观园的梨树下,他说“我想试试科举这条路”起,就像变了个人。书房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寒冬腊月里,也能听见他在院子里背书的声音;连吃饭时,手里都捏着张写满考点的纸条。
有一次,她路过荣庆堂,听见贾政对贾母说:“宝玉这股子劲头,倒像当年的海儿(林如海),若是能一直这样,将来未必不能金榜题名。”那时她心里,竟比自己得了好名次还欢喜。
“这里有个错字。”林黛玉忽然指着草稿上的“焉”字,“少了下面一点。”
贾宝玉低头一看,果然漏了笔,连忙补上,笑道:“多亏你看见,这要是默写时写错,可就麻烦了。”
“所以说,再急也得细心。”林黛玉把他的砚台往旁边挪了挪,“墨够了,歇会儿吧,我给你捏捏肩?”
贾宝玉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乖乖坐直了身子。她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肩颈处,力道适中,带着一丝暖意,把连日来的疲惫都揉散了不少。
“说起来,柳兄他们明日也去贡院吧?”林黛玉忽然问道。
“嗯,他在东考场,我在西考场。”贾宝玉点头,“昨日遇见他,还说要跟我比一比,看谁的策论能得‘优’。”
“那你可得赢。”林黛玉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他身后传来,“不然,我这‘军师’的脸可没地方搁了。”
贾宝玉被她逗笑,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一定赢,给你挣回面子。”
他的手掌温热干燥,裹着她微凉的指尖,让她心里一颤,连忙抽回手,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转身去收拾案上的书卷:“该收拾了,再磨蹭就天亮了。”
贾宝玉看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扬。他知道,她总是这样,明明心里在意,却爱装得云淡风轻;明明帮了他大忙,却总说“只是碰巧记得”。
把草稿仔细折好放进书袋时,贾宝玉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盒子,递给林黛玉:“这个,给你。”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玉质温润,是他托人从苏州特意定做的。
“这是……”林黛玉愣住了。
“明日府试,按规矩要穿襕衫,插簪子。”贾宝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你去请安时戴着,也算……也算沾点喜气。”
他没说的是,这支簪子,他前前后后改了三次样式,才定了这朵“含苞兰”——既不像盛开的那般张扬,又比花骨朵多了几分灵气,正合她的性子。
林黛玉拿起玉簪,指尖抚过冰凉的花瓣,心里又暖又软。她把簪子小心翼翼地插进发髻,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簪子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很好看。”贾宝玉由衷赞叹。
“就知道哄我。”林黛玉嘴上嗔怪,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时辰不早了,你快安置吧,我回房了。”
送她到潇湘馆门口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细密的雨丝。林黛玉转身,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落下,轻得几乎没有触感。
“加油。”她丢下两个字,转身跑进了院子,裙摆在夜色里划出一道轻快的弧线。
贾宝玉愣在原地,手抚上被她碰过的脸颊,仿佛还留着一丝温热。他望着潇湘馆窗内亮起的烛光,傻笑着站了许久,直到雨丝打湿了衣襟才回过神。
回到自己的书房,他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那些密密麻麻的考点,那些琢磨不透的策论点,似乎都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明日走进贡院时,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窗内的烛火,发间的玉簪,还有那个轻轻的触碰,都是他的铠甲。
铺开干净的宣纸,贾宝玉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策论的最后一个字。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下一地清辉。他收拾好笔墨,吹熄烛火,躺在床上,嘴角还带着笑意。
明日,府试。
他准备好了。
而潇湘馆的窗内,林黛玉对着铜镜,轻轻抚摸着那支玉簪,脸上的红晕久久未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那是去年秋天,她和他一起在大观园里摘的。
“一定要顺利啊。”她对着香囊轻声念叨,像在许愿。
夜色渐深,荣国府渐渐沉入梦乡,只有两处窗内还亮着微光,一处为了明日的笔墨战场,一处为了灯下的默默祈愿。雨停了,月光正好,仿佛连天地都在为明日的少年,铺展一条洒满希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