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的手还按在萧景琰的手腕上,指尖发冷,像触到了冬夜未化的霜。那一瞬,她仿佛不是握着一个人的脉搏,而是攥住了整片战场跳动的命门。
他低头看她,眼神微动,眸底似有暗流翻涌。那目光沉静如渊,却藏不住一丝隐忧——他知道她又要动用月圆之力窥探记忆,而每一次,都如同将魂魄撕开一道口子,任寒风灌入。
她没松手,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南谷是诱饵,不能动。”
话音落时,她的指节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反噬。
议事厅内众人还在低声议论陈元柏的供词,有人拍案怒斥叛贼猖獗,有人皱眉推演兵力布防,火盆里的炭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出半寸,映得墙上映出晃动的人影,如同乱世中摇曳不定的命运。
她闭了闭眼,额角突突跳着,一股熟悉的灼痛自眉心蔓延开来,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渗进骨缝。那是月圆之力在体内苏醒的征兆——每逢望夜,她的神识便能追溯他人残留在器物或血迹中的片段记忆,代价却是五感被无限放大,痛楚也加倍返还。
“我要再看一次。”她说,嗓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
萧景琰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他转头扫了一圈,目光如刃,所及之处,喧哗渐止。他挥手,声不高却不容置疑:“退下。”
副将们互视一眼,迅速收拢文书、卷轴、地图,脚步整齐有序地退出门外。最后一名亲卫抱着沙盘模型离开前,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垂首而出。门合上前,木栓落下的轻响,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
烛火被穿窗而入的夜风带了一下,晃了两下又稳住,光影在墙上拉长他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竟分不清谁覆于谁之上。她坐在案前,双手扶住边缘,指腹摩挲着漆面剥落的一角,呼吸慢慢放平,心跳也一寸寸沉下去。
月光从窗格斜照进来,落在她手背上,苍白如玉,青筋微显。她仰头望了一眼天心——今夜月圆,银辉如练。
神识沉入记忆。
画面浮现——三日前深夜,荒庙破屋,屋顶塌了一角,露出一方墨蓝天幕,星子稀疏。十几条黑影围在一张旧桌旁,衣袂染尘,刀鞘带血。桌上铺着一张城防图,墨线勾出四座城池:京城、云州、洛原、青梧。一人戴着铁面具,指节粗粝,正指着图说:“子时同起,焚仓劫库,烧粮道,断马政。”声音沙哑,带着北境风沙磨砺过的粗粝。
旁边有人应声:“各地守军调动需五日,等他们反应过来,根基已乱。”语气里透着算计已久的得意。
另有一人冷笑:“不必全胜,只要乱。”
那一笑阴鸷如蛇,令人不寒而栗。
她听见了火把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闻到干草混着铁锈的气息,甚至捕捉到某人袖口渗出的血腥味——那是刚杀过人未及清洗的味道。那张图右下角盖着一枚暗印,形如折断的刀柄,边缘模糊,却透着一股诡异的熟悉感。她曾在先帝密档中见过类似的印记,属于一个早已覆灭的边军叛部……
她猛地睁眼,喉间一甜,胸口如遭重击,一口血涌至咽喉,被她咬牙咽下。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滴在衣领处,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眼前一阵发黑,她撑住桌沿才没倒下。
萧景琰递来茶盏,素瓷温润,热气袅袅。她没接,只抬手抹了下嘴角,指尖沾了点猩红,迅速在袖面上擦去,动作极快,仿佛不愿被人看见脆弱。
“他们在准备同时动手。”她喘了口气,声音仍有些虚浮,却字字清晰,“四城一起,不是攻,是搅。”
这不是为了夺城占地,而是要制造混乱,动摇国本,趁乱取势。
他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沙盘上,那里用细沙堆砌出山川地形,四城以不同颜色的旗标注,宛如棋局。片刻后,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名字——每个都是潜伏多年的细作代号,背后牵连千丝万缕的情报网。他在每个名字后标出驻兵数量和联络路线,笔锋凌厉,毫无迟疑。
“云州最近有漕运入库,十万石粮正在转运途中;洛原存着冬衣军饷,三十万套已备齐待发;青梧是马场重地,新驯两千匹战马尚未调离。”他说,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一旦失守,边军补给全断,寒冬未至,士卒先冻毙于营。”
她点头,伸手取过虎符,铜质沉重,刻着双龙盘柱,象征调兵之权。指节因用力有些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这是她第一次以监国公主身份独立下令,不再躲在父皇身后,也不再依赖太傅指点。
“立刻传信,加派暗哨巡夜,所有文书进出必须双人核验。”她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调林沧海部回防京畿,另派两队轻骑分赴洛原和云州,今夜就走。”
萧景琰提笔蘸墨,在调令上按下指印,朱砂鲜红,如血凝成。他抬头看她,眼中没有质疑,只有信任与并肩而立的坚定。
她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四城位置,连成一线,最终停在京畿中枢。
“他们要乱,我们就守住。”她说,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仿佛已在天地间立下誓约。
门外传来脚步,轻而急促,亲卫低声禀报:“飞鸽已备好,等候传书。”
她从袖中取出密笺,快速写下几行字,字迹瘦劲有力,无多余笔画。折好封入竹管,塞进飞鸽脚环。那鸟振翅欲飞,却被她多看了两眼——它羽翼微损,应是昨夜归巢时遇箭伤,却仍完成了使命。
她轻轻抚过它的背,低声道:“再去一次。”
飞羽腾空,破开夜幕,消失在月华深处。
萧景琰看着她将竹管交出去,忽然开口:“你撑得住吗?”
这三个字很轻,却比任何刀剑都锋利。
她手停在半空,没有回头。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肩头,露出颈侧一道淡痕——那是幼年修习秘术走火入魔留下的旧伤,每逢月圆便会隐隐作痛。
许久,她才缓缓收回手,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我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也能承受他们不敢碰的代价。”
她转身看他,眸光清冽如雪水洗过,“若我不撑,谁来守这江山?”
他望着她,终于轻轻颔首。
窗外,月正当空,万里无云。一场风暴正在暗处集结,而他们已率先点亮了第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