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谢府的白布刚被递进宫门,乾元殿外已站满了人。晨雾未散,石阶上凝着湿气,青砖缝隙间泛起一层薄霜。沈令仪站在最下一级石阶下,风从袖口灌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像细针扎进肌肤。她没动,脊背挺直如松,素色长裙垂落于地,裙摆边缘沾了露水,沉甸甸地贴在脚踝处。
萧景琰立在她身侧,玄色官服衬得他身形清峻,腰间佩剑未出鞘,却已有杀意隐现。他目光落在殿前铜鹤的喙上——那对铜鹤立于丹墀两侧,百年不动,喙尖朝天,仿佛随时要啄破云层,将人间秘语传入九霄。可此刻,它们沉默着,如同这满殿群臣一般,屏息以待。
殿内寂静如渊。
终于,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低而缓,像是压着千钧之重:“传。”
两个字落下,四周空气似为之一滞。禁军执戟退开半步,让出通路。萧景琰抬步上前,靴底踏在青石上发出清晰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之上。沈令仪紧随其后,步伐不疾不徐,指尖藏于袖中,轻轻掐住腕脉,借痛感压制体内翻涌的月魂余力。
两人走到殿心,跪地叩首。额触冰砖,寒意直透颅顶。皇帝坐在上方,龙袍广袖垂落,手中捏着那份药方,纸页边缘已被揉皱,指节泛白,青筋微凸。那是三日前太医院呈上的御用药笺,本应无异,却被沈令仪以月魂回溯之术,在药渣中窥见一丝阴毒痕迹——一味名为“寒髓草”的禁药,悄然混入补气温阳方中,日积月累,足以蚀损帝王神志,诱发心疾。
“名单。”皇帝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反而更显森然。
萧景琰取出奏本,展开朗读。他的声线平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徐敬之,户部郎中;礼部侍郎李承恩;工部员外郎赵元昭。”每念一个名字,殿内便有一声轻响,或为笔尖落纸,或为呼吸停滞,更有甚者,是玉笏坠地的脆响。
沈令仪低头闭眼,眉心微蹙。月魂之力缓缓浮现,如银纱覆目,意识沉入三日前的朝会之后。那一刻的画面再度浮现:金瓦飞檐下,廊道光影交错,夕阳斜照,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礼部侍郎与工部员外郎并肩而行,脚步匆匆,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但她听得真切——“……谢家已备妥,只等北信一至,便可动手。”
她正欲追听更多,忽然察觉第三个声音,来自转角处的阴影——都察院御史周廷章,身披灰青官袍,右手捻着佛珠,左手却悄然指向城南方向。那一指,无声胜有声。
画面碎裂,意识回归当下。
她睁眼,睫羽轻颤,指尖在袖中划过名单边缘,留下一道细微折痕。随即低声对萧景琰说:“加上周廷章。”
萧景琰顿了一下,眸光微闪,旋即提笔补上名字。动作自然,毫无迟疑,仿佛早有预料。
皇帝听完,未追问,亦未质疑,只道:“即刻拘押,刑部大理寺会同审问。三日内,报来口供。”
旨意传出,钟鼓齐鸣,禁军分路出动,铁甲铿锵,马蹄踏破晨雾。沈令仪走出大殿时,天光已亮,东方霞色染红宫墙,映得琉璃瓦一片血色。她站在宫门前,看见一队兵卒快步穿过长街,直奔吏部衙门,旗帜猎猎,杀气腾腾。
林沧海派来的信使赶到,一身布衣掩不住眉宇间的锐利。他交出一块竹哨,断裂处参差,哨身刻有暗纹,与东市搜出的那支恰好能拼合完整。
“谢府的人全撤了。”信使低声道,“昨夜子时便已转移,连仆妇幼童都不曾留下。白布是信号,他们知道事败。”
沈令仪接过竹哨,指尖抚过裂痕,心中冷意渐生。这不是溃逃,而是有序撤离,背后必有更高之人调度全局。她将竹哨收回袖中,不动声色。
萧景琰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目光扫过远处街角一辆驶过的马车,帘幕低垂,车辙痕迹新旧交错。
“周廷章被捕时正在烧一封信。”他说,“火盆未熄,纸灰飘散,从中辨出‘北境’二字。”
她点头,神色不动。“他不是最后一个。”
果然,禁军押走了第一批官员。马车轮子碾过青石,发出沉闷声响,如同命运之轮缓缓转动。一名御史被拖出府门时喊冤,声嘶力竭,说自幼忠君报国,岂会谋逆?可话音未落,口中已被塞入破布,只剩呜咽挣扎。
沈令仪看着那些车马远去,尘烟升起,忽然问:“你信殿上每一个人吗?”
萧景琰没回答。他望着乾元殿匾额,朱漆斑驳,仿佛藏着无数未言之语。良久才道:“我只信证据。”
她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可有时候,最危险的人,恰恰站在离龙椅最近的地方。”
风刮起来,吹乱了她的发。她抬手按住鬓边,发现指尖有些抖。月魂耗损未复,太阳穴一阵阵胀痛,眼前景象微微晃动,似有重影叠现。她咬破舌尖,借痛意稳住神志。
但她没停下。
“还有人跑了。”她说,语气笃定。
萧景琰望着城南方向,眸色幽深。“他们会去找新的藏身地。”
“不是藏身地。”她摇头,眼中寒光乍现,“是接头人。竹哨有三段,我们只拿到两段。第一段在东市乞儿手中发现,第二段在谢府密室取出,如今这块是第三段残片——真正的完整信物,应在主使者手中。”
她转身走向宫墙边的马匹,动作利落,翻身上鞍,缰绳紧握。黑马扬蹄,鼻息喷出白雾。
萧景琰看着她。“你要去哪?”
她勒马回身,目光扫过街道尽头,那里炊烟袅袅,百姓如常行走市井,仿佛朝堂风云从未波及民间。可她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
“去查第三段哨子是谁吹的。”她说,“谁能在谢府撤离前收到警讯?谁能调动北境暗线?谁能让一位御史在佛珠之下藏匿叛意?”
她顿了顿,声音冷如霜雪:“我要找到那个至今未曾露面的人——那个躲在棋局之外,却执掌生死黑白的人。”
萧景琰沉默片刻,终是解下佩剑,交给身旁副将,随后翻身上另一匹骏马,与她并列而立。
“我同你去。”他说。
两人策马而出,穿过户部街、穿云巷,直奔城西旧码头。据林沧海密报,近日有一艘无名货船停泊于废弃渡口,船主登记为死人,且每日深夜有人登船,形迹诡秘。更重要的是,那艘船上,曾有人听见竹哨之声——三短一长,正是边军联络北境斥候的暗号。
马蹄声急,惊起飞鸟无数。
沿途百姓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肃清奸佞,有人说这是党争清洗。可无人知晓,这场风暴的核心,并非权位之争,而是一场绵延十载的阴谋——自先帝驾崩那夜起,便已悄然布局。谢家不过一枚棋子,周廷章也只是浮于水面的饵料。
真正操控一切的,或许是那个曾在先帝灵前痛哭流涕、如今位居三公之列的老臣;或许是那个常年称病不出、却仍掌控户部钱粮调度的尚书;又或许,是那个始终站在皇帝身后的影子——掌印太监秦德安。
沈令仪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月魂不会说谎。只要还有一丝气息残留,她就能循迹追索,直至真相大白。
当她们抵达旧码头时,天色已近黄昏。江面雾起,孤舟横泊,船篷破旧,灯火昏黄。岸上不见人影,唯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延伸至芦苇深处。
沈令仪下马,抽出腰间短刃,轻轻划开指尖,鲜血滴落于刃面。刹那间,月魂共鸣,刀光泛起淡淡银辉。她闭目感应,风中有极淡的香气——沉香混着铁锈味,那是长期焚香遮掩血腥的气息。
“有人刚走不久。”她睁开眼,“往北去了。”
萧景琰点头,挥手示意随行暗卫散开搜索。他自己则走向那艘船,一脚踹开舱门。
舱内空无一人,唯有桌上留有一盏残茶,茶盖半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他拾起一看,上面仅书八字:
“月落之时,北门启钥。”
他将纸条递给沈令仪。她看完,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他们在等一个人。”她说,“一个能打开北门禁制的人——而这个人,必须持有宫中令牌,或是……皇帝亲笔手谕。”
她抬头望向北方城墙,暮色苍茫中,北门巍然矗立,门楼上守军巡逻如常。可她知道,那一扇门,今夜或将洞开。
“不能让他们出城。”她低声道,“一旦进入北境,便是龙归大海,再难擒获。”
萧景琰沉吟片刻:“我可以调东宫卫封锁北门,但若无圣旨,恐遭反噬。”
“不必圣旨。”她翻身再上马背,目光坚定,“我有月魂为证,有竹哨为凭,有死者遗言为据。这一局,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全身而退。”
马蹄再次奔腾,踏碎晚霞。
夜幕降临,风更烈了。
而在皇宫深处,乾元殿的烛火仍未熄灭。皇帝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另一块完整的竹哨,眼神晦暗不明。
他轻声呢喃:“终究……还是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