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把布包塞进马车角落,自己坐了进去。车帘放下前,她看了眼宫墙,没有回头。
车轮动了,碾过青石路,声音很稳。
七天路上,她没怎么说话。萧景琰坐在对面,多数时候闭目养神。天热时他解开外袍领口,露出里面素白中衣。夜里停车歇息,他会先问她要不要换车,她摇头,他就不再开口。
第三天开始下小雨,路面泥泞,车行得慢。她翻出那三本残册,一页页看。有一页写着“冬月粮草拨付”,原本的墨迹被涂改过,数字从三千改成三百。她用指甲刮了刮纸面,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字痕,像是被人用水晕开又重新写过。
她收起册子,靠在车厢壁上闭眼。太阳落山后,风变大了,吹得车帘晃动。她听见外面骑马的人咳嗽了一声,是萧景琰带的随从。
第七日黄昏,风沙起来了。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道断墙,歪斜着立在坡上,像一截枯骨。
马车停在山脚。他们下车,徒步往上走。
荒草长得很高,踩下去哗啦作响。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了大约半刻钟,眼前空地中央立着两块石头。
一块刻着“忠烈将军沈崇远之墓”,另一块是“骁骑校尉沈明渊之墓”。石面粗糙,没有雕花,连年号都没刻。
她走到父亲坟前,蹲下,伸手摸了摸碑角。石头冰凉,沾着沙粒。她抓了一把土,捧在手里,慢慢倒在坟头上。土被风吹散了一些,但她没停,一遍遍重复。
萧景琰站在后面,没靠近。他解下披风,压住坟前几张纸钱,免得被风卷走。
她又走到兄长墓边,同样添土。做完这些,她从怀里掏出一方白帕,打开,里面是一撮灰黄的土。她把这土埋进坟前,轻轻拍实。
风忽然小了。
她站起身,看着两座坟,说:“父亲,兄长,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说得清楚。
“当年你们死在边关,尸骨运不回故土。我被困冷宫三年,每日存一点那里的土,今天带来给你们。从此以后,你们不是孤魂。”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北方。
“我沈令仪在此立誓,必查清宫变真相,找出幕后之人,还沈家清白,还将士公道。若有违此誓,天雷殛我,万箭穿心!”
话音落下,风又起,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她没躲,站着不动。
脖子后面传来一阵热,像是有人拿火钳贴在皮上。她抬手碰了一下,指尖发烫。那地方的印记鼓了起来,颜色变深,像要破皮而出。
萧景琰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她侧后方。
“你早就知道。”她说,没回头,“三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没立刻回答。
她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我知道粮草被扣,也知道调令被人改过。我知道谢太傅在边报送达前动了手脚,也知道贵妃用的毒药来自东宫药库。”
她转头看他。
“那你为什么不管?”
“因为我不能动。”他说,“谢家掌兵权,朝中一半大臣依附他们。我若当时出手,只会让整个边军陷入内乱。你们沈家军会成为替罪羊,而真正的通敌者,反而能全身而退。”
她盯着他。
“所以你就让我父兄战死?”
“我不是让他们死。”他的声音低了些,“我是没能救下他们。”
她冷笑一声。
“现在你说这些,是因为谢家快倒了,对吗?你不需要再等了,所以才肯说出真相。”
他没否认。
“是。时机到了。林沧海带回的证据足够多,你也活到了能站出来的一天。我不拦你查案,也不收回给你的腰牌。你要看什么,就去看。我要的不是谢家覆灭,而是大周安稳。”
她转回去,面对坟墓。
“我不在乎你要什么。我只在乎他们能不能安息。”
两人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她问:“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这是你应该有的祭礼。”他说,“他们为国战死,不该埋在这种地方。我也该来。”
她没说话。
他又说:“如果你需要更多证据,我可以打开军机处所有密档。包括那些从未归档的夜奏文书。”
她点点头。
“我要看三年前十二月的所有边报记录,还有当月京城各门出入登记。另外,户部粮草调度图也要。”
“我会让人送来。”
“不要派人送。”她说,“我要亲自看。就在边关这里看。”
他答应了。
天快黑时,他们下山。守墓的老兵看见有人来祭扫,默默递上两盏油灯。沈令仪接过,放在坟前。灯芯燃起来,火光摇晃,在石头上投出影子。
回到营地,她进了帐子,把布包拿出来。焦黄的账册摊开在桌上,她拿出一支炭笔,在纸上画线,把可疑的地方圈出来。
萧景琰站在帐门口,说:“你今晚可以休息。明天再看。”
“我不想睡。”她说,“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她继续翻册子。手指划到一页角落,发现一行极小的字,像是匆忙写下的批注:“沈将军忠勇可嘉,奈何君侧藏奸,孤无力救。”
字迹熟悉。她见过一次,在冷宫旧档里,夹在一份赏赐名单后面。
那是他的笔迹。
她停下动作,盯着那句话。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士兵经过。帐帘掀动了一下,风吹进来,烛火跳了跳。
她把那页纸折起来,放进贴身衣袋。
然后拿起炭笔,继续往下写。
炭灰落在纸上,蹭黑了指尖。
她擦了擦手,翻开下一本册子。
封皮已经破损,边角卷起。她用手压平,开始逐行阅读。
一行字映入眼帘:【永和七年十二月初三,北境急报呈入宫中,陛下留中不发,次日交内阁议处】。
她手指一顿。
那封急报的内容是什么?
为什么会被留在宫中?
她记得那天晚上,冷宫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提着灯笼走过。第二天,听说贵妃病了,皇上去了她的寝宫。
她合上册子,呼吸变重。
帐外,月亮升了起来,挂在营地上空。
风穿过旗杆,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站起来,走到帐门,掀开帘子。
外面一片安静。士兵在值夜,火堆旁坐着两个人,低声说话。更远处,萧景琰的帐篷还亮着灯。
她望着那边,没有动。
炭笔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草席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