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起身时,指尖在桌沿顿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眼袖中那撮黄土,慢慢将布包重新系紧,塞回内袋。窗外夜色渐淡,天边泛出灰白。
她走出寝殿,迎面宫人低首行礼。她未停步,只道:“去御林军校场。”
引路的内侍跟在侧后,脚步迟疑:“贵妃娘娘,此去不合规矩。”
“陛下准了。”她声音不高,“你只需带路。”
内侍不敢再言,低头前行。一路穿廊过院,宫门守卫见有内侍引路,也未阻拦。到了御林军外围校场,铁甲声此起彼伏,晨练号角刚落。
她站在兵器架旁,风里带着铁锈和皮革的气息。士兵列队操练,长枪齐举,步伐整齐。她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角落一名正在擦拭兵刃的男子身上。
那人背影粗壮,右肩比左肩略低,像是旧伤未愈。他低头摆弄一柄断刃,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刀还得磨三遍才顺手。”
是北地口音。
她心跳快了一拍,脚下一滑,似是被石子绊倒,顺势靠近兵器架。她压低声音,用极轻的语调说:“北风起,松涛动。”
那人手一顿,枪杆停在半空。他缓缓抬头,目光如钉子般扎来。
她没看他的脸,只盯着地面,又说:“山河在,沈家就在。”
男子猛地站直,眼神剧烈震动。他迅速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低声开口:“松不动,人为何?”
她垂着眼,答:“人为忠义,死亦不动。”
话音落下,男子喉头滚动一下,握枪的手青筋暴起。他忽然抬高声音,喝道:“新来的都去东侧整队!闲人退开!”
士兵立刻行动,校场中央很快清出一片空地。他趁机往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贵人不该来这儿。”
她仍低着头,只轻轻点头。
“您……瘦了。”他嗓音发哑,“三年前冷宫大火,我们都以为……”
“我没死。”她说,“现在回来了。”
他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再说话,只将手中那把破刀往地上一丢,低声道:“老伤未愈,旧物难修。”
她眼角微动,瞥见他怀中鼓起一角——半块青铜虎符,边缘刻着“沈”字暗纹。那是父亲当年亲手交出的另一半兵符,只认血脉不认人。
她记下了位置。
远处传来脚步声,两名巡察官正朝这边走来。她知道不能再留。
“我得走了。”她低声说。
“走。”他立即应声,“下次别一个人来。”
她转身随内侍离开,脚步平稳,但肋骨处传来一阵阵钝痛。那是月圆夜使用能力后的余症,每走一步都像有东西在体内拉扯。
走到校场门口,她忽觉背后有视线紧盯。她没回头,只将手悄悄伸进袖中,摸到那块芙蓉酥残片。纸包还完好,边角微微发潮,是昨夜握得太紧留下的汗渍。
她攥紧它,继续前行。
身后,林沧海立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虎符,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块旧布巾,仔细裹住符身,再塞进贴身处。随后他走向东侧营帐,唤来两名亲兵。
“从今天起,轮值守夜加一班。”他说,“所有进出人员,报我一声。”
亲兵应是。
他又补了一句:“尤其是校场西侧第三哨,盯紧些。”
“是。”
他站在营门前,望着宫道尽头,久久未动。
沈令仪回到偏殿时,日头已高。她屏退宫人,独自坐在铜镜前。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有青痕。她解开衣领,手指触到颈后凤纹,灼热感仍未散去。
她闭眼靠在椅背上,脑中回放刚才那一幕。
林沧海认出了她。
他记得暗语。
他还有虎符。
这意味着,沈家军残部并未瓦解,而是藏在暗处等她归来。萧景琰没有骗她,林沧海确实在等她下令。
她慢慢抬起手,将发髻重新挽起。动作很慢,手臂有些抖。气血未复,但她不能停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宫人通报:“陛下派人送来药汤。”
她睁眼:“放外间桌上。”
宫人照做。
她起身走出去,掀开碗盖看了一眼。药色深褐,气味苦涩,无异样。她没喝,只让宫人端去偏房搁着。
她知道现在不能倒下。
她必须尽快拿到另一半虎符。
可另一半在哪里?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那晚,曾将一块玉符交给母亲。母亲后来将它缝进她的襁褓,却被谢昭容的人在抄家时搜走。据说那晚,谢太傅亲自翻箱倒柜,连床板都撬开查过。
若那半块虎符还在宫中,必在谢家掌控之地。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刺眼,照得她眯起眼。她看见一只信鸽从西边飞过,落向凤尾阁方向。
那是谢昭容养鸟的地方。
她盯着那座楼阁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取出笔墨,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心腹宫女:“送去东宫书房,亲手交到陛下手里。”
宫女领命而去。
她坐回案前,翻开一本旧册子。是去年各宫物资采买记录。她一页页翻,找寻谢昭容近来频繁出入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宫女回来,带回一个锦盒。
她打开,里面是一枚铜牌,刻着“御林军通行令”,背面有龙纹印。
是萧景琰给的。
她握紧铜牌,指节发白。
第二天清晨,她再次前往御林军校场。
这次她穿着素色宫装,头戴帷帽,手持通行令。守卫查验后放行。
她直奔东侧营帐,却被告知林沧海已调去城南巡防。
她站在帐前,风卷起帘角。她知道这不是巧合。
有人想支开他。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咳嗽。那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
她猛地回头。
一名老兵蹲在兵器堆旁修弓,一边咳一边擦零件。他穿的是普通兵服,脸上有疤,低头干活,仿佛没注意到她。
但她听出来了。
那是谢太傅的咳嗽声。
她在父亲书房外听过一次。
就是那个雨夜,她躲在回廊下,看见谢太傅匆匆离开,边走边咳,袖中藏着一封湿透的信。
她盯着那人看了几息,转身快步离开。
走出校场大门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哨响。
她没回头。
但她知道,谢家已经察觉了什么。
回到宫中,她立刻命人封锁偏殿门窗。她从床底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那撮边关黄土,还有一块烧焦的布片——三年前冷宫火灾时,她从父亲遗甲上撕下的最后一块残料。
她把通行令放进匣子,合上盖子。
然后她走到铜镜前,解开衣领。
颈后凤纹仍在发烫,颜色比昨日更深。
她伸手按住它,低声说:“还没到时候。”
门外响起敲门声。
“贵妃娘娘,林百夫长求见。”
她一怔。
这么快?
她整了整衣领,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
门外站着林沧海,铠甲未脱,脸上沾着尘土。他低头抱拳:“属下奉命巡查至此,特来……禀报军务。”
她侧身让他进来。
门关上的瞬间,他说:“娘娘,他们开始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