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靠在偏室墙边,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她喘息几声,手指掐进掌心,借着痛意稳住神志。刚才那一幕太真,她几乎又回到了冷宫的床榻上。可现在不行,她还站在东宫,差事没完。
她扶着墙站起来,脚步有些虚。门外传来低语,是茶房姑姑在点名。她不能缺席,否则明日调入御药房的事就落空了。她整理衣袖,推门出去。
正殿灯火通明。萧景琰仍在案前批阅奏折,玄色常服未换,袖口云雷纹在灯下隐约可见。她捧起新沏的茶盏,缓步上前。每走一步,头还在胀,但她必须清醒。
跪地献茶。动作标准,没有多余停顿。指尖触到托盘边缘时,她稍稍放慢,抬眼一扫。
御案左侧,一本青绸包角的书摊开着。页脚微卷,右下角一道细痕,形如鹤喙。她认得这痕迹。三年前,谢昭容“失足”撞倒沈家书房书柜,她弯腰拾书,指甲无意划过此页。那时她只当是意外,如今再看,哪有那么多巧合。
那本书是《盐铁论》。沈父藏书极严,外人不得擅入。谢昭容却能进去,还能碰这本书。她不是偶然来的,是早有准备。
茶盏放下,她退后半步。萧景琰执笔未停,只淡淡道:“退下。”
她低头应是,退回殿角侍立。身子仍软,便伸手扶了下身后的矮柜。指尖碰到冰凉的铜壶,她顺势整理壶盖,借机撑住自己。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贵妃驾到。”
她立刻垂首,随众人跪地。额头贴上地面,视线只能看到裙角。曳地凤尾紫纱,金线绣百蝶穿花,步履沉稳,不急不缓。
谢昭容走到御案前,声音轻柔:“陛下夜劳,臣妾备了参汤。”
萧景琰搁笔:“不必。”
“这是老参炖的,温着最补气。”她未退,反而走近两步,“这几日天凉,陛下总熬夜,臣妾实在担心。”
“朕无碍。”他语气平静,却不再多言。
殿内安静下来。沈令仪伏在地上,呼吸放轻。她能感觉到谢昭容的目光在扫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她不动,发丝遮住半边脸。三年前冷宫那一夜,谢昭容也是这样走进来,说话温柔,手里端着药碗。那时她已无力睁眼,却记得那声音里的笑意,像刀子慢慢割开皮肉。
现在,这笑声又来了。
“陛下近来用香可还顺心?”谢昭容忽然问。
“尚可。”萧景琰答。
“臣妾新调的沉水香,加了龙脑,去浊气最好。前日送去的那盒,陛下可用了?”
“闻过。”
“那就好。”她轻轻一笑,“这香方子难得,臣妾亲手配的,只给陛下一人用。”
沈令仪伏在地上,指尖微微收紧。沉水香。又是这味香。她在冷宫最后几日闻过,现在,它出现在皇帝身边。谢昭容不仅用了,还说是她亲自调配。
她记住了这话。
片刻后,谢昭容告退。临走前,脚步在殿角略停。沈令仪没抬头,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很短,却沉重。
“这丫头是谁?”她问。
“东宫新调来的婢女。”姑姑连忙答,“工部侍郎之女,因父罪入籍。”
“哦。”谢昭容轻声,“看着面善。”
没人接话。她也没再问,转身离去。
沈令仪仍跪着,直到听见步辇远去的声音才起身。她站回角落,手还在抖。不是怕,是恨。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这一次,她要看得更清。
她盯着御案方向。萧景琰重新执笔,批阅奏折。他嗅了嗅袖口,眉头微动,似有不适,但很快压下,继续写字。
她记下这一幕。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一直站着,不敢动。直到掌事姑姑走来,低声说:“可以歇了。”
她点头,正要离开,却被叫住。
“你留下。”姑姑指她,“明日调去御药房,今晚先在这儿候着,等药房的人来交接。”
她应下,退到角落坐下。身子累,脑子却清楚。她把今晚看到的全理了一遍。
《盐铁论》上的痕迹,证明谢昭容早与沈家有关联。她不是临时起意陷害,而是早有布局。沉水香出现在皇帝身边,说明她已能影响帝王日常。她今晚突然来东宫,不是关心,是试探。她问那句“看着面善”,是在确认她有没有认出她。
还有,她手腕上的红痣。沈令仪看到了。位置、颜色,和前世那个死士一模一样。那人是谢昭容的心腹,专做见不得光的事。若这痣是天生的,那他们之间,绝非主仆那么简单。
她闭眼调息。头痛还在,但比之前好些。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年长宫妇提着灯笼进来,与掌事姑姑低声交谈几句,便朝她招手。
“跟我走。”
她起身,跟上去。走出正殿时,回头看了眼御案。萧景琰还在批折,灯影映着他侧脸,轮廓冷硬。他没抬头,也没看她。
她收回视线,随宫妇走向偏廊。
路经一处回廊,忽听得前方有说话声。是谢昭容的步辇还没走远。她低头避让,站在柱后。
谢昭容坐在步辇上,背影挺直。她忽然抬手,撩了下袖子。腕间红痣露了出来。她轻轻摩挲那处,嘴角微扬,像是在笑什么得意的事。
沈令仪看着,没动。
宫妇催她快走。她迈步前行,经过步辇时,谢昭容忽然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她停下,低头:“回贵妃,奴婢江意欢。”
“江意欢……”她重复一遍,声音很轻,“名字倒雅。”
没再说什么。步辇继续前行。
她继续走,手藏在袖中,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这名字不会被记住太久。但没关系,她也不需要被记住。她只需要活着,看清,然后动手。
御药房的宫妇带她穿过几道门,来到一处小院。院门口挂着药匾,写着“东宫药所”四字。门未关,里面亮着灯。
“你就在这儿等着。”宫妇说,“天亮前会有人来教你规矩。”
她点头,走入院中。院子不大,靠墙摆着几个药柜,中间一张石桌,上面放着研磨用的药钵。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苦中带涩。
她走到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摸了下颈后。那处凤纹还在发烫,像烙铁贴着皮肉。
她闭眼,等天亮。
远处钟声敲过三响。
她忽然睁开眼。
桌上药钵里残留着一点粉末,灰白色。她凑近看了看,又闻了一下。
这不是普通药材。
她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捻了捻。
粗糙,微黏。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记住了这个味道。
院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迅速收回手,坐正身子。
门被推开,一个穿青灰袍子的药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册子。
他看见她,顿了一下。
“你就是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