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将早饭推到一旁,指尖在地图上那家银号的位置来回划动。纸面已经有些发皱,她没去管。影卫首领带回的账册摊在桌角,墨迹未干,她一眼就看出问题——七笔银票提款时间不同,但经手的小吏却是同一人,名叫王德全。此人平日只负责小额兑付,从未接触过五百两以上的单子。
她让人把王德全最近半月的出入记录调来。发现每次大额提款前一日,都有辆青帷马车停在银号后巷,车帘紧闭,无人上下。马车离开的时间都在清晨,方向一致,往城南码头去。
她盯着这条路线看了很久。
当天夜里,她关上偏阁门窗,点了一炉普通安神香。月魂之力尚未圆满,强行催动会伤身,但她不能再等。她盘坐在榻上,闭眼凝神,将意识沉入三年前那个雨夜——谢家旧部在城外别院密会,徐知远也在其中。她记得厅中有个穿灰袍的男人,说话声音低哑,自称是漕帮执事。
她重新听见了那人的声音。
“银走官号,货走水路,江南三十六舵,皆听‘莲台’号令。”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一阵发闷,喉间泛起铁锈味。她抬手抹了下嘴角,指腹沾了点湿。她没擦,只是把这句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莲台。
这个名字她听过。近一年来,南方几州陆续出现一个叫“莲台”的民间帮派,打着施粥济贫的名头,在流民营设义仓,收留无家可归之人。朝廷起初以为是善举,还曾下旨嘉奖。可现在看来,这些义仓所在之地,正是工部修缮银密集流入的地方。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到墙边,把五地的地图重新铺开。湖州、辰州、均州、扬州、苏州。五个红圈连成一条弧线,正压在当年沈家军的防区边缘。她拿起笔,在每个点旁边写下“莲台义仓”四个字。
第二天午后,萧景琰来了。
他进门时手里拿着一份文书,直接走到案前放下。是工部昨日送来的银款拨付明细。他目光扫过桌上的地图,眼神没变,但站得更近了些。
“你查到了什么?”
她指着银号的名字,“这七笔钱不是散银,是有人统一调度的。收款人身份各异,但提款方式、签名笔迹、押运路线都有一致之处。幕后有人在用同一只手操控。”
他低头看账册,“那个小吏?”
“他只是个出面的人。真正拿主意的,另有其人。”
她顿了顿,把昨晚听到的话说了出来。“莲台”两个字出口时,她看见萧景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这个组织,最近半年在五地设了义仓。”她继续说,“每设立一处,当地就发生一次流民营骚乱或粮仓失火。然后工部拨款修缮,银子通过这家银号流出。而这些银子,最后又以不同名义回流到莲台控制的人手中。”
萧景琰没说话,走到地图前,用笔尖点着五个地点。
“这些地方,都是当年沈家军屯田驻防的区域。”他说,“三年前裁撤边屯,数万兵户失去生计,成了流民。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偏偏选在这几个地方动手?”
她抬头看他。
“他们不是临时起意。”他声音很轻,“是在接应旧人。”
她心里一震。
那些被解散的屯田兵,本就是各地流民的主力。若有人以义仓为名,实则收编流民,囤积粮草,再借朝廷拨款充实财力……这不是作乱,这是布阵。
“莲台背后的人,”她说,“很可能和谢家有关。徐知远曾在辰州任职,离任后去向不明。昨晚我用月魂回溯,看到他和一个自称‘莲台’执事的人密谈。那人提到‘三十六舵’,说明这个组织早已成型,只是一直藏在暗处。”
萧景琰转身看着她,“你确定要追下去?”
“必须追。”她说,“他们现在不动刀,只动钱,是因为还没准备好。可一旦成势,就不只是搅乱地方这么简单了。”
他沉默片刻,走到窗边。外面天光正亮,风吹动檐角铜铃,响了一声。
“我会让暗卫加强对南方江湖势力的监视。”他说,“但不能公开动手。莲台至今没有明面作乱,若朝廷先动,反而落人口实。”
“我不需要朝廷出面。”她说,“只要他们还在动钱,就能追到根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那辆青帷马车的去向。它每天清晨从银号后巷出发,往城南码头去。码头有船行、货栈、私仓,最容易藏人。”
他点头,“影卫能查吗?”
“已经在查了。马车没有标记,但拉车的马左前蹄有块白斑,容易辨认。只要盯住它进哪一家货栈,就能顺藤摸瓜。”
他听完,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桌上的文书重新卷好。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脸色很差。”
她没动。
“月魂耗神,别太逼自己。”
“我还撑得住。”
他走了之后,她坐回椅子,把徐知远的名字又看了一遍。影卫密档里写着,这人擅长账目清算,曾在谢家门下做过三年记室参军。后来不知为何被遣出府,再无音讯。可就在三个月前,有人在扬州见过他,当时他穿着粗布衣裳,混在一群搬运工里,进了城南一家叫“通济”的货栈。
她把“通济货栈”四个字写在纸上,用朱笔圈起来。
傍晚时分,影卫首领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看。
“青帷马车进了通济货栈。”他说,“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但查到这家货栈的东主是个叫周元达的商人,十年前在兖州犯过事,被革了功名。之后销声匿迹,近两年才重新露面。他在城南有三处仓库,其中一处夜里常有船只靠岸,装卸的不是货物,而是人。”
“人?”
“流民。一批批送进去,再换一身衣服送出来。有些人去了莲台义仓,有些人进了工部修缮队。”
她手指一顿。
“修缮队?”
“对。工部派去各地修粮仓、建驿站的差役,很多是从京中招募的流民。名单由工部文书房统一造册,报备内务府。”
她立刻想到什么。
“查一下最近一个月,有多少人是从通济货栈转入修缮队的。”
“已经查了。”影卫首领递上一张纸,“三十七人。其中有六个,在进入修缮队前曾在莲台义仓登记过名字。”
她接过纸,盯着那串姓名看了很久。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流民。他们是被挑选过的。
有人在用朝廷的钱,养自己的人。
她把纸放在桌上,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头痛还没散,眼前有点发黑。她喝了口凉茶,勉强压住。
“继续盯通济货栈。”她说,“尤其是夜里靠岸的船。记下船号、出发地、船上下来的人长什么样子。另外,派人去查周元达这些年都和谁往来过。他一个被革过功名的人,不可能凭空拿到这么大一块货栈。”
影卫首领应声退下。
她独自坐在灯下,看着地图上的五个红圈。指尖慢慢移到“通济货栈”的位置,用力按了下去。
纸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的手没有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