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将密报按在桌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张纸上的字迹清晰,却像一根细线缠住她的呼吸。五百两银票从北境流入均州,经三手转兑,最后落在一个左脸有疤、操着江南口音的“药材商”手中。她认得这种手法,三年前谢家门下就用过类似的路子转移赃款。
她抬起手,摸了摸袖中的铜牌。金属贴着皮肤,凉得发僵。她轻轻敲了三下桌面,节奏短促,像是某种暗语。墙角静了一瞬,一道灰衣身影无声出现,低头站着,没有说话。
“查这个人。”她把密报递过去,“榷场账簿、驿站留名,所有经过他手的钱货都要捋一遍。明日辰时前我要看到结果。”
灰衣人接过纸张,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她撑着桌沿站起身,胸口还压着一股闷气。月魂刚用过,身体没恢复,可现在不能停。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空白地图铺在案上,用朱笔圈出湖州、辰州、均州三点,又添上扬州和苏州。这两地最近都收到了工部的修缮银,数目精确到两,与湖州流民营的账目如出一辙。
影卫首领进来时,她正盯着地图出神。
“选十二人,分三组。”她说,“去这五个地方。流民营、修仓队、乡绅府邸,都要有人混进去。只看不说,只记不碰。另外派两人常驻工部文书房,凡是跨州调拨的银账,全部抄录一份送我。”
影卫首领点头,声音低沉:“怕是打草惊蛇。”
“他们已经在动了。”她指着均州的位置,“烧粮仓、杀乡绅、煽动流民,手段比以前更隐蔽。现在不动,等他们连成一片,就晚了。”
“要不要通知地方官?”
“不行。”她摇头,“现在还不知道谁在里面。一个不慎,消息就会漏出去。”
她顿了顿,又说:“东宫、紫宸殿、藏书阁,这几处夜里加巡两轮。各宫门查验要严,凡带江南口音的人,没有通行腰牌一律不得入内。”
影卫首领应下,退出偏阁。
她坐回椅子,提笔写信。纸是普通的素笺,墨也淡,但每一个字都写得稳。信是给林沧海的,提醒他注意边关是否有类似银票回流,一旦发现立即截查。她吹干墨迹,封好信封,盖上私印。
做完这些,她才觉出累来。肩背发酸,脑袋一阵阵抽痛。她闭眼靠在椅背上,手指按住太阳穴。刚才那一趟月魂耗得太多,眼下本不该再想事,可脑子里全是那几个地名,来回转。
她忽然睁开眼,重新翻开影卫送来的密档。谢家旧幕僚名录上,有三人曾在湖州、辰州任过职,半年前同时离任,去向不明。她用笔尖点着其中一人名字——徐知远,原是辰州刺史府的记室参军,擅长账目清算。
这个人,可能还在。
她把名字记下,准备让影卫去查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正要合上册子,门外又响起脚步声。
萧景琰来了。
他没穿朝服,一身玄色常服,袖口绣着云雷纹。进屋后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随即移开。
“听说你又用了月魂。”
她没答话,只是把手从额头上放下。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份密报看了起来。一页看完,眉头没松,又翻下一页。看完后放下纸,站在那里没动。
“你打算怎么走?”他问。
“我不走。”她说,“现在不能离京。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人牵头,我要在京里看着,才能看清他们往哪动。”
“那就派人去。”
“已经派了。影卫分三组,工部也有我们的人盯着。只要他们再动钱,就能追到根上。”
他点头,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五个红圈。“谢家的旧部散在全国,三年没动静,现在一起抬头,不是巧合。”
“他们在等机会。”她说,“新政触动了他们的田产赋税,逼得他们出手。但他们不敢明着来,只能借流民、火患、暴毙这些由头搅乱地方。”
“你是说,他们在试探朝廷反应?”
“是。”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每一次动手都不重,够不上大案,也不至于惊动御前。可要是连着来,各地呼应,就会变成大乱。”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工部那边我会打个招呼,让他们把修缮差事多派些人手下去。表面是办事,实则是安眼线。”
“好。”
他又看了她一眼,“别硬撑。”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走了之后,她重新坐下,把刚才记下的名字又看了一遍。徐知远,三十八岁,籍贯绍兴,左耳后有一道刀疤。这是影卫密档里的记录。她把纸折好,放进袖中。
夜深了,灯油快尽。
影卫首领回来复命,说工部文书房已安排好人手,明日就能开始抄录银账。湖州那边的游医传来新消息,流民营里最近多了几个生面孔,晚上总聚在一起说话,提到“主家”和“江南”。
她听完,把信息一条条记下,摆在桌上对照。突然发现,五地收到的工部银款,都是通过同一家官银号拨付的。这家银号在京城有总店,分号遍布南方六州。
她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让人把最近三个月从这家银号流出的大额银票全部调出来。一共七笔,每笔都在四百到六百两之间,时间间隔十天左右,收款人身份各异,但落款签名都有细微相似之处。
她叫来影卫首领,指着其中一笔说:“去查这个收银人。他签的是‘陈德福’,可笔锋起落的方式,和均州那个‘药材商’的供词签名一样。”
影卫首领凑近看,点头:“像。”
“还有,”她抽出另一份文书,“这七笔银票的编号是连续的。说明是一次性提走的。哪家衙门会一口气提这么多现银?”
“除非是有人统一调度。”
“对。”她把纸推过去,“你亲自带人去查这家银号的底账。不要惊动掌柜,找账房小吏下手。我要知道每一笔钱是谁批的,谁领的,去了哪里。”
影卫首领领命而去。
她坐在灯下,手里捏着那张写着徐知远名字的纸。窗外天光渐亮,内侍送来早饭,她没动。
铜牌在袖子里贴着皮肤,一直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