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被拖进地牢时,膝盖撞在石阶上,手肘擦过湿滑的地面。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任由侍卫将她扔进最里侧的牢房。铁门落下,锁链声响过,脚步声退去。
她慢慢坐起,背靠冰冷石墙,手指摸到颈侧伤口,血还在渗,火辣辣地疼。
牢房很小,只有一盏油灯挂在对面墙上,光晕昏黄,照出地上几道裂痕。她抬眼看向四周,目光停在墙角那排刻痕上。十八道,深浅不一,从下往上排列。和冷宫床头的那一列完全一样。
她记得那天是腊月初七,风雪封窗,她蜷在榻上,指甲一点点划在墙上。每一道都代表一天,数到第十八天,药就该送来了。可那一天没等到药,等来的是谢昭容端着的那碟芙蓉酥。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指尖按住腕脉,心跳稳,呼吸匀。她还活着,意识清楚,时间未到,不能倒。
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节奏沉稳,一步一顿,不是寻常侍卫。她立刻垂下眼,双手放回膝上,肩膀微塌,做出虚弱模样。
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那人走进来,玄色长袍下摆扫过门槛,腰间佩剑未出鞘,手却始终搭在剑柄上。他站在她面前,影子压下来,遮住了灯光。
沈令仪没动,也没抬头。
萧景琰低头看着她,片刻后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她皮肤苍白,唇无血色,额上有汗,像是疼得厉害,可眼神清明,没有涣散。
他忽然伸手,两指抬起她下巴。
她被迫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怒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
她不动,也不避开。
他松开手,站起身,抽出腰间剑。剑尖缓缓落下,抵在她肩头。她感觉到凉意透过衣料传进来,肌肉本能绷紧,但人依旧坐着,连呼吸都没变。
剑尖顺着肩线滑下,轻轻一挑,扯开了她领口的布带。
衣领歪向一侧,露出颈后肌肤。那里有一块灼伤,形状不规整,边缘泛红,中心凹陷,隐约能看出一只鸟形的轮廓。像被极热的东西烫过,又像某种印记烧进了皮肉。
萧景琰盯着那处看了很久。
火把跳了一下,光影晃动,凤纹在明暗之间若隐若现。
他没问这是什么,也没说谁给的。只是用剑尖轻轻拨了拨她散落的发丝,将那块伤完全暴露出来。
沈令仪终于开口:“陛下要查的,已经看到了。”
声音很轻,但清晰。
他没回应,只将剑收回半寸,目光移向她的眼睛。
她迎着他看,目光平静,没有躲闪,也没有挑衅。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她在冷宫最后一次见他时那样——那时她跪在殿外,求见一面,只为问一句“父兄战死边关,为何无人追谥”。他站在门内,隔着帘子没出来,只说了一句“宫规不容私情”。
现在他就在眼前,比那时近得多。
可她知道,这一眼,比当年那一句更危险。
他终于动了。
不是说话,也不是下令。
而是俯身,左手抓住她衣领,右手持剑,将她整个人往墙角推去。动作不重,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她后背撞上石壁,发出闷响,颈后伤处摩擦墙面,一阵刺痛。
他盯着那块凤纹,眼神变了。
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确认。
仿佛他等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某个遗失的东西。
沈令仪咬住牙根,忍住抽气的冲动。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也能感觉到他呼吸略微顿了一下。
他知道。
她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她确定——他认得这个纹。
否则不会亲自下来,不会只带一把剑,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掀开她的衣领。
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两人之间再无声响。只有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远处水滴落地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手,收剑入鞘。
转身走向门口。
钥匙再次转动,门开,他走出去,脚步声渐远。
沈令仪靠着墙,缓缓拉好衣领,手指抚过颈后那块伤。触感粗糙,像是老树皮贴在皮肉上。她没哭,也没抖,只是把刚才那一幕记进心里。
他看见了凤纹。
他没有当场处置她。
说明这件事不在明面上能动。
说明他在等什么。
她低头看向自己沾了泥的手,慢慢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点清醒的痛。
月圆还有三天。
她必须撑到那时候。
外面传来换岗的脚步声,新来的两名侍卫在门外站定。一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另一人笑了一声,声音粗哑。
沈令仪闭上眼,靠在墙上不动。
牢房角落的油灯忽明忽暗,火光映着墙上的十八道刻痕。最后一道,比其他的都要浅。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十八道刻痕,不是她重生后才出现的。
是之前就有的。
也就是说,在她还没进来之前,已经有人在这里,一天一道,刻到了第十八天。
是谁?
她猛地睁眼,看向那面墙。
就在这时,门外一名侍卫咳嗽了一声。
那声音很低,带着痰音,断断续续。
她听过这个声音。
三年前,她被关进冷宫的第一晚,有个老太监送来一壶热水。他站在门口不敢进,说贵妃有令,不许靠近废妃三步之内。他说完转身就走,临走前咳了两声,就是这样的声音。
后来她再没见过他。
但她记得。
因为第二天,那壶水被人换掉了。
她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那水里有苦杏仁味。
她睁开眼,盯着牢门看了一会儿。
然后慢慢把手伸进袖中,摸到了那片藏好的碎瓷。她把它贴在掌心,用力握住。
门外的侍卫还在说话。
其中一个说:“这婢女怕是活不过明早。”
另一个说:“陛下亲自下的令,还能让她活着?”
先说话的那个冷笑:“你不懂。陛下要是真想杀她,就不会自己下来。”
沈令仪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她听见了这句话。
也听懂了。
她缓缓闭上眼,嘴唇几乎没动,只在喉咙里吐出一个字: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