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赵濬忽然开口道。
“王承恩,你且退下。”
老太监浑身猛地一抖,膝头在青砖上蹭出刺耳的响动,却连抬头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只能抖着手摸索着捡起落地的拂尘,弓着背爬起来往后退。
待其跌跌撞撞退出了御书房。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盆里的火星子偶尔爆出轻响。
“你可知朕为什么支开了王承恩而单独留下了你。”
“臣知道!”
炭盆里的火星突然窜起,将他年轻的脸庞映得明暗交错,眼底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透亮。
“你倒是聪明!”
赵濬缓步走到他面前,龙袍下摆扫过沈同真膝头,忽然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帝王指尖的力道带着审视的意味。
“只不过太聪明的人往往死的很早。”
“陛下,您不会,臣清楚自己会活着,因为陛下还需要臣这把刀。”
“戏台已经搭起!若是少了刀岂不很是无趣。”
听到此,赵濬放下了手,指尖在沈同真咽喉处掠过,仿佛抚过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炭盆里的火星骤然明灭,将他眼底的算计映得格外透亮。
“杀了你当真是可惜了,朕便免你今日的失言之罪。”
“还有你不是想活吗?明日朕自然也会保下你,不过前提是你要去替朕去南疆求一件东西。”
赵濬指尖在沈同真咽喉处划出一道极淡的血痕,血珠恰好落在炭盆上,竟凝成冰晶。
他转身从书架最顶层抽出一卷牛皮地图,南疆幽州的轮廓泛着青灰。
然后又转身从暗格取出一幅卷轴,展开时露出了其中所分布的于阗,楼兰,龟滋,沙雁等国祚,险峻处还用朱砂画着骷髅与弯刀。
“这是通往“馹虚”的地形图,至于你所取之物,就在这南疆的“馹虚”当中”,到时你到了,自然便会有人将物品交予你。”
看着面前的羊皮地图,沈同真忽然想起多年前曾在酒楼听到的一则关于南疆奇闻异事。
“陛下可知,二十年前沙雁王突然发疯,率三十万大军自相残杀,事后称其中了‘馹虚’的巫蛊之术。”
“而且,各郡商队但凡靠近沙雁国十里,便再无活口传回。”
“所以朕才让你去。”
“而且如果你带不回来的话 ——”
赵濬的声音突然低哑如冰裂,冰晶应声碎裂成齑粉。
“朕会把你钉在午门城楼上,让你亲眼看看你的三族是如何被夷灭的。”
赵濬露出森然笑意,指腹划过地图上 “馹虚” 二字,朱砂竟渗出暗红汁液,宛如鲜血漫过羊皮纸。
“好,不过臣还需要三样东西”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点出三个位置。
“于阗国人穿的冰蚕丝衣服、楼兰古城装配的玄铁罗盘、还有龟兹国人佩戴的夜光琉璃盏。”
“准了。”
赵濬挥了挥手,暗格自动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沈同真所需之物。
他拿起夜光琉璃盏,盏底用梵文刻着 “破妄” 二字。
“此盏能照出蛊虫真身,切记 ——”
皇帝忽然贴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还有‘馹虚’的大祭司,是严士嵩的孪生弟弟。”
“至于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朕也乏了,你且退下吧。”
沈同真离去后,御书房的铜炉里再度飘出几缕青烟。
王承恩佝偻着身子从暗处转出,枯瘦的手指绞着拂尘穗子,浑浊的眼珠盯着沈同真方才跪过的青砖。
“陛下,此人方才言语大逆不道,您怎么轻易就……。”
“大逆不道?”
赵濬忽然冷笑,指尖叩击着案头的丹砂样本,暗红色矿石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
“他说丹药无用,朕难道不知?若真有长生之道,商君秦皇何在?”
皇帝突然抓起茶盏,盏底 “清心” 二字映在他眼底,竟似要将那常年服用丹药的昏沉一并照碎。
“可叹朕虽贵为天子,掌万里山河生杀予夺,却受这皇朝气数所缚。”
赵濬指尖重重叩击着御案,露出心口狰狞的雷劫伤痕,紫黑纹路如活物般在皮肤下蜿蜒。
“你瞧这道伤,这是五年前朕突破武道真人境,紫电劈中宫顶,烧去琉璃瓦九十九片所留下的 ——”
王承恩浑身剧震,伏地的额头几乎贴到青砖缝里。
他当然知道陛下修习武道的传闻,却从未想过竟已触及了 “天人感应” 。
老太监偷眼望向案头丹砂,忽然惊觉那些被沈同真斥为 “无用” 的丹药,竟都是陛下的无奈之举。
“非是朕执念长生。”
赵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
“而是这天下太大,朕怕自己寿数有限,来不及肃清、来不及重整朝纲、来不及 ——”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头的《贞观政要》上。
“来不及看到四海升平、河清海晏,武道于朕,不是求长生的捷径,是争朝夕的执念啊。”
“世人都道帝王好。”
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穿透骨髓的疲惫。
“却不知这龙椅下,是无数白骨堆成的山,是压得朕喘不过气的命运。”
“你跟了朕已经很多年了,可曾见过朕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晚闭上眼,都是那些被朕所杀得人整夜浮现不散。”
王承恩看见陛下眼底闪过一丝痛楚,那是午夜梦回时,三十万将士的白骨在沙场上堆砌成山的画面,是他亲手斩下叛将头颅时,喷溅在龙袍上的温热鲜血。
御书房外,夜风卷着树叶掠过九曲宫墙,琉璃瓦上的细微灰尘被吹成薄刃状,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檐角断续的清响,惊起檐下避寒的乌鸦,扑棱棱掠过宫灯,将暗红的影子投在汉白玉石阶上。
远处的角楼传来更鼓声,“咚 —— 咚 ——” 两声,惊破长夜的死寂,也让这宫闱更显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