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已深,寒露渐重。
关雎宫的重重殿宇在清冷月色下显得格外静谧,唯有檐角悬挂的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巡逻侍卫整齐而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如同潮汐,规律地冲刷着这座华丽牢笼的边界。
江浸月已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蕊珠和云卷在外间守夜。
她独自坐在内殿窗边的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一件银狐裘,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游离地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殿内只点了一盏琉璃宫灯,光线昏黄,将她窈窕的身影拉得细长,映在绘着百鸟朝凤的屏风上,平添几分孤寂。
楚天齐今夜宿在宣政殿批阅积压的奏折,特意遣髙德胜来传话,让她不必等候。
少了那份无处不在的、带着炽热爱意的凝视,殿内竟显得有些空旷。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楚天齐临去前,那温柔而珍重的触感。
他如今待她,几乎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痴迷,有时甚至会让她在深夜梦回时,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窗棂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声音几不可闻,但江浸月瞬间绷直了脊背,所有的慵懒顷刻间散去,眼神锐利如鹰隼。
她不是那些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贵女,她是经历过醉仙楼炼狱、在刀尖上行走的江浸月!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落地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那身影挺拔矫健,裹在一身夜行衣中,面上覆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依旧灼亮逼人、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尽管对方遮住了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那独一无二、混合着冷冽与压迫的气息,让江浸月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顾玄夜!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敢潜入守卫森严的晏国皇宫,直闯她的关雎宫?!
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过往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从榻上起身,还未来得及低喝出声,那道黑影已如猎豹般迅疾逼近!
一股大力袭来,带着夜风的寒气和属于顾玄夜的、霸道强势的气息,将她狠狠禁锢在怀中!
下一秒,覆着黑巾的脸庞压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冰凉的唇瓣重重地碾上了她温软的朱唇!
“呜——!”
江浸月瞳孔骤缩,脑中一片空白!
他疯了?!
这里是关雎宫!
外间就有守夜的宫人,随时可能有巡逻的侍卫经过!
强烈的惊怒和恐惧让她开始剧烈挣扎,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用力推拒,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被堵住的呜咽声。
可他手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那吻更是带着一种惩罚般的、近乎啃咬的力道,疯狂地掠夺着她的呼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引来旁人!
江浸月心中警铃大作,情急之下,她不再徒劳地推拒,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往屏风后那处隐秘的密室入口方向扯去!
顾玄夜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顺势跟着她的力道,两人踉跄着,无声地撞开了密室虚掩的暗门,滚入了一片绝对黑暗、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的狭小空间。
“砰!”暗门在身后合拢。
几乎是在隔绝内外的一瞬间,江浸月用尽全力猛地推开了顾玄夜,自己也因反作用力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脊背抵住了冰冷坚硬的墙壁。
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唇上还残留着被他啃咬的刺痛和属于他的、陌生的血腥气——方才挣扎中,她不知何时咬破了他的唇,亦或是他自己的。
“顾玄夜!你疯了?!”
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惊魂未定的怒火,
“这里是晏宫!守卫森严,耳目众多!你知不知道擅闯宫闱是什么罪名?!若是被发现,你我都得葬身于此!”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里,似乎也能精准地锁定她。
“罪名?葬身于此?”
顾玄夜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嘲弄和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孤若怕死,就不会来!”
他猛地再次逼近,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江浸月窒息。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
“孤为什么来?嗯?江浸月,你告诉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嫉妒,
“孤在玄京城,每日收到的密报,都是你如何与他琴瑟和鸣,如何受他专房之宠!他为你修建温泉宫!为你耗尽国力寻找那劳什子的琉璃珠!他夜夜宿在你的关雎宫!一想到他碰你……一想到你在他身下承欢……孤就恨不得立刻发兵,踏平这永熙城,将他碎尸万段!!”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密室里震荡,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和一种……江浸月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的,近乎脆弱的绝望。
江浸月被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疯狂和那浓烈到刺鼻的嫉妒震慑住了,一时竟忘了挣扎。
她从未想过,那个永远冷静自持、将一切都视为棋子的顾玄夜,会露出这样一面。
“你……”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是!孤是疯了!”
顾玄夜猛地打断她,另一只手粗暴地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黑巾,在黑暗中精准地捧住了她的脸,迫使她面对着他,尽管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那灼热的呼吸和紧绷的身体,却将所有的情绪暴露无遗,
“江浸月,你听清楚了!孤爱上你了!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揽月轩的棋局,或许是梨林你的眼泪,或许是看你为孤出谋划策时的神采……等孤发现时,已经晚了!晚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挫败的、不甘的痛楚:“孤亲手将你送走,原以为只是一步棋……可现在,孤后悔了!孤嫉妒得发疯!你本该是孤的!是孤一个人的!”
江浸月彻底愣住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爱?
顾玄夜说他爱她?
那个将她视为棋子、亲手推入这晏宫火坑的男人,此刻竟在她面前,用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诉说着他的爱意和嫉妒?
心中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
是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揽月轩的短暂温暖?
还是对他那句“共享天下”虚假承诺残留的一丝不甘?
她分不清。
但与此同时,另一张面孔——楚天齐那张带着毫无保留的深情、因她受伤而痛不欲生、为她倾尽所有的面孔,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心头一颤。
旧情未泯,却已蒙尘。
而新生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滋长,偏向了那个给予她极致宠爱与信任的帝王。
这短暂的沉默,却被顾玄夜误解为了动摇。
他俯下身,试图再次吻她,这一次,动作里带上了一丝祈求般的急切。
江浸月猛地偏过头,他的唇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冰冷而湿润。
“够了!”
她用力挣脱他的钳制,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殿下,请你清醒一点!这里是晏宫,我是楚天齐的柔妃!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你今夜冒险前来,已是犯下大错!若还想留着性命完成你的大业,就立刻离开!趁现在守卫换防的间隙,立刻走!”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浇灭了顾玄夜眼中最后一丝疯狂的火焰。
黑暗中,他死死地盯着她模糊的轮廓,胸口剧烈起伏,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得可怕:“江浸月,记住孤的话,也记住你的身份和任务。别再让孤等太久,孤的耐心……是有限的。”
说完,他猛地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拉开暗门,身影融入外殿昏黄的光线中,瞬息消失不见。
密室的暗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江浸月独自一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黑暗中,她抬手,轻轻触碰着自己依旧刺痛的唇瓣,上面还沾染着属于两个不同男人的气息——一个疯狂而绝望,一个温柔而珍重。
心乱如麻。
殿外,秋风拂过庭树,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这秋夜,漫长而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