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秋,永熙宫苑内的梧桐开始零星地飘落黄叶,太液池的荷花开到了荼蘼,残存着最后一抹艳色,在渐起的凉风中摇曳,平添几分萧瑟。
流云殿内却依旧暖意融融,熏笼里燃着楚天齐新赐的苏合香,甜暖馥郁,试图驱散季节更迭带来的清寒。
夜深人静,宫人皆已屏退。
江浸月独自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着一身素净的寝衣,乌发如瀑披散,烛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案上摊开着一本《乐府诗集》,书中却夹着一张不过巴掌大小、质地特殊的薄韧皮纸。
她执着一支极细的狼毫笔,蘸取无色药水,正在其上书写。
这不是诗词,而是呈送给顾玄夜的密报。
笔尖移动极快,字迹微不可见。
她先是以最简练精准的语言,汇报了近期通过旁敲侧击、观察楚天齐与心腹臣工谈话所获知的,晏国关于明年春耕后可能加大边境屯田力度、以战养战的初步构想。
这是顾玄夜命令她必须尽快获取的战略动向。
写完公事,她的笔尖停顿了片刻。
殿内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更漏声。
楚天齐今夜宿在皇后宫中——这是他维持后宫平衡的必要之举,却也给了她这片刻的独处与……书写私心的机会。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
笔尖再次落下,不再是冷硬的情报符号,而是几句看似不经意、甚至带着些许彷徨与依赖的“私语”:
“……近日秋凉,陛下常念及妾旧疾,特命太医日日请脉,汤药不断,更将去岁番邦进贡的紫貂裘赐下,殷殷叮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妾每每念及自身,飘零之身,竟得如此眷顾,心中常感惶恐,不知何以为报……”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艰难地剥离下来。
描绘着楚天齐的“深情”,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冰冷,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故事。
然而,那笔下流露出的“惶恐”与“不知何以为报”,却又带着一丝真假难辨的迷茫。
她知道,这些话传到顾玄夜眼中,会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他多疑而骄傲的心。
写完,她轻轻吹干药水,将皮纸卷成细小的卷,塞入一个中空的珍珠耳坠内,手法娴熟。
明日,这枚耳坠会随着流云殿例行送往宫外清洗的饰品一起出去,经由特定的渠道,最终抵达玄京城那位隐于幕后的主人手中。
……
几乎在同一片夜空下,宸国东宫凌烟阁内,却是一派肃杀寒意。
顾玄夜刚刚处理完一批关于整顿漕运、触及某些世家利益的棘手奏章,眉宇间带着疲惫与戾气。
文镜先生无声无息地走入,将一枚同样小巧的、看似普通的田黄石印章放在书案一角。
“殿下,‘那边’的回信。”
顾玄夜目光一凝,放下朱笔,拿起那枚印章。
指腹在印章底部某个微凸的机关上轻轻一按,印章侧面弹开一道细缝,露出了里面卷得紧紧的信笺。
他展开,就着明亮的宫灯,快速阅读着上面译码后的文字。
前半部分关于晏国战略动向的情报,让他眼神锐利,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陷入沉思。
这信息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极为重要。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后面那几句“私语”时,敲击的动作骤然停止。
“……陛下常念及妾旧疾……殷殷叮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飘零之身,竟得如此眷顾……心中常感惶恐,不知何以为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灼在他的心上。
“砰!”
一声闷响,是他拳头砸在坚硬紫檀木书案上的声音。
力道之大,让案上的笔架都震了几震。
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胸腔剧烈起伏,一种混合着暴怒、嫉妒和被背叛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他。
楚天齐!
那个男人!
他竟然……竟然如此对待她!
而她呢?
她竟然用这种语气,这种带着彷徨无助的语气,在他面前描述另一个男人的“深情”!
她是在向他炫耀?
还是在……动摇?
“不知何以为报?”
顾玄夜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骇人的冷意,
“她难道忘了,她该报答的是谁?她该恨的是谁?!”
文镜先生垂首立于一旁,感受到太子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气息,心中暗叹。
他早已译过此信,自然知道内容。
那位远在晏宫的江姑娘,手段当真了得,寥寥数语,便能轻易搅动太子心绪。
良久,顾玄夜才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
他深吸一口气,抓过一张新的皮纸,提起笔,蘸墨,手腕稳定得不见一丝颤抖,开始回信。
先是针对她提供的情报,给予了冷硬的肯定,并下达了新的指令:“晏国屯田之策,关乎深远,需尽快探明具体选址、规模及护卫兵力部署。另,设法接触户部或工部相关官员,获取更详尽预算及物资调配方案。”
公事公办,条理清晰。
然后,他的笔尖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盯着那墨点,眼神幽暗如深渊。
再次落笔时,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几乎能透过纸背:
“……汝能得楚天齐信重,乃任务所需,切记本心。莫忘醉仙楼之耻,莫忘父母血海深仇,莫忘尔身为宸国子民之责。儿女私情,不过镜花水月,切不可沉溺,致误大事。望尔时刻谨记,何为根本,何为仇雠。”
没有一句直接的指责,却字字如刀,剜心刺骨。
他在提醒她,也在提醒自己。
用最残酷的过往,最沉重的仇恨,将她从那可能滋生的一丝柔软中,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
信已送出,如同石沉大海,等待着下一次更痛的涟漪。
而在晏宫之中,江浸月收到这封回信时,正值一个午后。
楚天齐刚与她一同用了午膳,因前朝有事匆匆离去,殿内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
她独自坐在窗下,展开译码后的回信。
看到前半部分的指令,她神色平静,只在心中默默记下。
当看到后半部分那冰冷的“提醒”时,她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
“醉仙楼之耻……父母血海深仇……”
这些字眼,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伪装的平静,将她打回原形。
那刻意被遗忘的、深埋在心底的黑暗与痛楚,汹涌而至,几乎让她窒息。
她闭上眼,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夜的兵戈,听到了亲人的惨嚎,感受到了醉仙楼里那令人作呕的脂粉气和无处不在的绝望……
再睁开眼时,她眸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冷,所有因楚天齐偶尔的温情而产生的细微波澜,都被这残酷的“提醒”彻底冻结、碾碎。
她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那冰冷的字句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一场无声的凌迟,隔着千山万水,通过这冰冷的尺素,反复上演。
一个在试探中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一个在警告中压抑着几乎失控的嫉妒与占有。
他们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互相伤害,也伤害着自己,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越走越远,直至……遍体鳞伤。
殿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尘埃。
如同这深宫中,无数身不由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