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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京城的秋夜,已有凛冽之意。

风从北方刮来,带着塞外早至的寒霜气息,吹过东宫高耸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孤魂野鬼的哀泣。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悬于墨蓝色的天幕,清辉冷冷地洒落,将宫殿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寂寥。

凌烟阁的露台上,顾玄夜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凭栏。

他未着蟒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身旁的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一只白玉杯,再无他物。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仰头望着那轮冰冷的月亮,仿佛要透过这清辉,看到千里之外,那座同样被月光笼罩的永熙皇宫,那个如今被称为“柔婕妤”的女子。

今日是中秋前夜,宫中虽未大宴,但也多了几分佳节前的喧闹与喜庆。

各处宫殿都在为明日的宫宴做准备,连东宫也收到了内务府送来的应节瓜果和精致宫灯。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顾玄夜无关,反而更衬得他形单影只,心境苍凉。

他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酒是烈性的烧春,入口如火,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暖不了他那颗如同浸在冰水里的心。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江浸月密信中的字句,以及文镜先生后续传来的、安插在晏宫的其余眼线拼凑出的零星信息——

“陛下……殷殷叮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飘零之身,竟得如此眷顾……心中常感惶恐……”

眼线回报:柔婕妤近日颇得圣心,陛下连续多日宿于流云殿,赏赐无算,甚至允其翻阅非机密奏章,相伴夜读……

眼线回报:陛下曾因皇长子对柔婕妤稍有失仪,便严加训诫,并撤换皇后安排之宫人,帝心偏向,宫中侧目……

眼线回报:柔婕妤偶染风寒,陛下亲往探视,罢朝半日,守候榻前……

每一句,每一条,都像是一根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

嫉妒,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他仿佛能看到,在晏国那座华丽的流云殿内,楚天齐是如何温柔地对待她,是如何欣赏她的“才华”,是如何将她拥在怀中,是如何……占有本应属于他顾玄夜的一切!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地将她视为棋子,利用她的美色与智慧,达成自己的霸业。

他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儿女情长不过是通往权力巅峰的绊脚石。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亲手将她培养、打磨,然后,亲手将她送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当听到、想到她可能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对另一个男人展露笑颜,甚至……可能对那个男人产生一丝真情时,那股毁天灭地的嫉妒和难以言喻的刺痛,几乎让他发狂!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

“呵……”

他发出一声低哑的冷笑,带着无尽的自嘲与苦涩。

顾玄夜啊顾玄夜,你机关算尽,自诩冷血无情,却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心也算了进去,陷了进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在揽月轩,看她于梨树下触景生情,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不属于伪装的真实脆弱?

或许是在无数个夜晚,她为他出谋划策,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决绝的光芒,与他在权谋之路上并肩而行?

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他最不堪、最真实的一面,却依旧愿意倾心相待的人?

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却独独没有掌控住自己的心。

如今,意识到这份感情,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甜蜜,反而如同最残酷的刑罚。

爱而不得,求而不能。

是他亲手将她推开,是他为了所谓的江山霸业,牺牲了她,也……牺牲了自己可能拥有的、唯一一点真实的温暖。

无奈,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嫉妒的火焰,带来更深沉的痛苦与绝望。

他能做什么?

难道能不顾一切,发兵晏国,将她抢回来吗?

且不说如今时机未到,宸国内部尚未完全平定,就算他真能攻破永熙城,面对一个心可能已经不在他身上的江浸月,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再次斟满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不,他顾玄夜的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刻骨的恨与无奈。

“夜哥哥,”

一个轻柔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夜深露重,您当心着凉。”

顾玄夜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永嘉郡主,他的表妹,一直对他抱有倾慕之心。

她此刻前来,无非是借着送醒酒汤或点心的名头,试图接近他。

“滚。”

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永嘉郡主被他话语中的寒意冻得一哆嗦,咬了咬唇,终究不敢多言,委屈地退了下去。

她不明白,为何表哥自从当上太子后,性子愈发阴晴不定,尤其是最近,常常独自一人,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戾气。

顾玄夜看着永嘉消失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厌烦。

这些庸脂俗粉,如何能与月儿相比?

月儿……他的月儿……如今却在别人怀中!

这个念头再次刺痛了他。

他烦躁地挥手,将石桌上的酒壶扫落在地。

“啪嚓”一声脆响,玉壶粉碎,残酒四溅,浓郁的香气在寒冷的夜风中弥漫开来。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守在不远处的墨羽。

他迅速现身,看到满地狼藉和太子殿下那明显失控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并未多问,只是沉默而迅速地收拾起来。

“墨羽,”

顾玄夜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你说……孤是不是做错了?”

墨羽动作一顿,低头道:“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宸国的江山社稷。”

他避开了那个敏感的核心。

顾玄夜嗤笑一声,笑声苍凉:“江山社稷……是啊,为了江山社稷……”他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

可心中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他重新望向那轮冷月,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一片惨淡的白。

爱意与仇恨,占有与放弃,理智与情感,在他心中疯狂地撕扯、搏杀。

他既无法坦然承认这份爱,也无法真正狠下心肠将她彻底视为工具。

这种清醒的沉沦,这种爱恨交织的两难,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令他痛苦。

夜风吹拂着他微散的墨发,玄色衣袍在风中鼓荡,他挺拔的身影立在空旷的露台上,与那轮孤寂的明月遥遥相对,竟显得无比……孤单。

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秋夜的寒风里。

他终究,还是只能沿着这条自己选择的、布满荆棘的道路,孤独地走下去。

而那个被他亲手送走的女子,成了他心底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一道在每一个类似的月夜里,都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份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爱恋与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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