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调查组成立的第三天。
武藤一郎坐在临时办公室里,面前摊着三份报告。一份是特高课浅野提交的《沪杭线事故初步调查报告》,措辞严厉,矛头直指铁路调度和码头管理“存在系统性监管漏洞”。一份是竹下贤二提交的《三号码头运输管理规范说明》,厚达五十页,图文并茂,详细罗列了码头从货物接收到装车发运的每一个环节、每一项规章、每一份记录。第三份是他自己起草的《调查进展及建议》,语气温和,既承认问题存在,又强调“不能因调查影响前线物资供应”。
三份报告,三种立场。
武藤拿起钢笔,在第三份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墨迹未干,他轻轻吹了吹,然后合上文件夹。
这是他的策略——平衡。
既不让浅野一无所获,也不让他得寸进尺。既承认问题,又强调大局。既配合调查,又保护关键环节。
这就是政治的艺术。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浅野推门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武藤课长,关于码头运输记录的核查,什么时候能安排?”
“已经在安排了。”武藤指了指桌上厚厚的那摞文件,“竹下专员提交了全部记录,我正在审阅。不过浅野课长,码头近三个月的进出货记录有上千页,全部核查需要时间。”
“我可以派人协助。”浅野说。
“特高课的人去码头核查,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武藤摇头,“码头工人大多是中国人,看到特高课的人,会以为出了大事,影响作业效率。前线等着物资,耽误不起。”
浅野皱起眉头:“那武藤课长觉得应该怎么办?”
“由我亲自带人去。”武藤说,“我是领事馆代表,又是日本人,既能确保核查严谨,又不会引起骚动。浅野课长如果信不过,可以派个人跟我一起去,但不要穿制服,不要带武器,就当是普通办事员。”
这个提议很巧妙。既给了浅野监督权,又限制了特高课的直接影响。
浅野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可以。我让小林跟着你。”
“好。”武藤站起身,“明天上午九点,码头见。”
送走浅野,武藤坐回椅子上,轻轻吐了口气。
平衡,需要技巧,更需要底气。
他的底气,来自于竹下贤二那边已经做好的准备——码头所有的记录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流程都符合规章,所有的单据都有存档。即使特高课去查,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
但浅野不会轻易放弃。这个人太执着,也太专业。他一定会找到破绽,一定会的。
武藤拿起电话,拨通了竹下贤二的号码。
“竹下君,明天上午九点,我和特高课的小林去码头核查记录。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竹下贤二平静的声音:“都准备好了。所有记录随时可以调阅,所有环节随时可以检查。”
“好。”武藤顿了顿,“还有一件事。浅野今天又去找了总领事,申请对松井采取‘更严厉’的审讯措施。总领事没同意,但……松井那边,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知道了。”竹下贤二说,“谢谢前辈提醒。”
挂了电话,武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松井在特高课手里,周明也在特高课手里。这两个人,是整条线上最薄弱的环节。如果他们撑不住,开口了,那整个网络都可能暴露。
但武藤现在能做的,只有稳住调查组这边,给竹下贤二争取时间。
至于竹下贤二会怎么做,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同一时间,三号码头办公室里,竹下贤二放下电话,走到窗前。
窗外,货场上正在卸一批从广州运来的白糖。白色的麻袋像小山一样堆在平板车上,工人们喊着号子,一袋袋往仓库里搬。起重机在头顶缓缓移动,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竹下贤二知道,暗流正在涌动。
浅野不会罢休,松井撑不了多久,周明生死未卜。
他需要让整个网络进入更深层的潜伏状态。
更深,更隐蔽,更安全。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陈世雄的号码:“世雄,来我办公室。现在。”
等待的时间里,竹下贤二从抽屉里取出那本黑色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暗语记录着网络里所有关键节点的联络方式和备用方案。
他的手指在几个名字上划过:陈世雄、李爷、铃木、山口宏、中村、武藤……
这些人,这些点,构成了他的网络。
现在,他需要重新调整这个网络的结构。
陈世雄很快来了,额头上带着汗,显然是跑着过来的。
“竹下先生。”
“坐。”竹下贤二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明天上午九点,武藤前辈会带特高课的人来码头核查记录。你安排一下,把所有的文件都准备好,放在会议室里。记住,只准备近三个月的记录,更早的不要拿出来。”
“明白。”陈世雄说,“但竹下先生,如果他们要查更早的记录……”
“就说在领事馆存档,码头这里只有近三个月的。”竹下贤二转过身,“世雄,从明天开始,码头上的所有‘特别’业务,全部暂停。正常的进出口货物照常,但那些走特别通道的,全部停掉。”
陈世雄一愣:“全部停掉?那李爷那边……”
“我会跟李爷说。”竹下贤二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安全第一。钱可以少赚,命不能丢。”
“明白了。”陈世雄点头,但脸上露出担忧,“竹下先生,周明那边……还没有消息。”
竹下贤二沉默了片刻。
周明在特高课手里,这是最大的隐患。那个年轻人虽然机灵,但毕竟年轻,没经过大风大浪。在特高课的刑讯室里,他能撑多久?
“李爷那边,打听不到任何消息。”陈世雄低声说,“那个据点太严了,进不去,也出不来。有人说……被带进那种地方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竹下贤二没有说话。
他知道陈世雄说的是事实。特高课的秘密据点,是真正的魔窟。进去的人,要么开口,要么死。
但他不相信周明会轻易开口。
那个年轻人,眼神里有种东西。不是普通码头工人该有的东西。是信仰,还是别的什么,竹下贤二说不清,但他相信,那种东西能让一个人在绝境中坚持下去。
“继续留意。”他说,“但不要冒险。特高课那边,不是我们能碰的。”
陈世雄走后,竹下贤二又打了几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铃木。
“铃木先生,最近风声紧,商社那边所有的‘特别’货物,全部处理掉。能卖的卖,不能卖的销毁,一点痕迹都不要留。”
电话那头,铃木的声音有些紧张:“全部处理?那损失……”
“损失我来补。”竹下贤二说,“现在不是计较钱的时候。记住,处理要干净,账目要做平。特高课可能会去查账,不能让他们看出任何问题。”
“明白了。”铃木说,“我这就去办。”
第二个电话打给李爷。
接电话的是老金。
“竹下先生,东家出门了,您有什么吩咐?”
“转告李爷:第一,所有在路上的‘特殊’货物,立刻找地方藏起来,等风头过。第二,跟那些新换的稽查队长打交道,要换种方式,不要硬来,不要塞钱,先观察,了解他们的底细和喜好。第三,周明那边……尽人事,听天命。不要冒险,不要惹火上身。”
“记住了。”老金说,“一定转达到。”
第三个电话打给山口宏。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山口宏的声音压得很低:“竹下先生,现在不方便说话。”
“就说一句。”竹下贤二说,“松井课长那边,想办法送点药进去。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我试试。”山口宏说,“但特高课现在盯得很紧,不一定能送进去。”
“尽力就好。”
挂了电话,竹下贤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网络正在调整。
码头业务收缩,商社清理存货,运输线暂停,关系网转入静默。
这就是更深层的潜伏。
像冬眠的动物,收起爪牙,降低体温,躲进洞穴深处,等待春天到来。
但冬眠不等于死亡。生命还在,心跳还在,只是变慢了,变弱了,变得难以察觉。
而一旦春天到来,冰雪消融,它就会醒来,重新活动,重新生长。
他的网络也是一样。
现在收缩,现在潜伏,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扩张。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竹下贤二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里。
黑暗中,他能更清晰地思考。
浅野在查,松井在撑,周明在熬,武藤在周旋,中村在观察,陈世雄在稳住码头,铃木在清理存货,李爷在隐藏货物,山口宏在维持关系……
这些人,这些点,这些线,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该做的事。
没有慌乱,没有崩溃,只是调整,只是适应。
这就是网络的韧性。
也是他最大的底气。
他想起刚穿越到这个时代,刚成为“竹下贤二”,刚觉醒“心理镜像”能力的时候。那时候,他只有一个人,一张陌生的脸,一个危险的身份。
但现在,他有了一个网络,一个深藏在暗处的网络。
这个网络不会因为一次调查而崩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困境而瓦解。
它会调整,会适应,会自我修复。
就像现在。
夜色渐深。
竹下贤二站起身,走到保险柜前,打开柜门。
里面除了金条、美钞、账本,还有几份文件。他取出其中一份,是参谋本部中岛大佐推动的《华东物资调配系统改革试点方案》的副本。
翻开方案,里面详细列出了试点单位的要求、数据收集标准、成效评估指标。
三号码头被列为重点试点单位之一。
这是机会,也是保护伞。
只要码头在试点中表现好,只要前线物资供应不受影响,中岛大佐就会继续支持他,总领事就不会轻易动他。
这就是政治的逻辑——价值决定地位。
竹下贤二把方案放回保险柜,锁好。
然后,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上海港务年鉴》,翻开夹着地图的那一页。
地图上,红色的铁路线,蓝色的公路线,绿色的水路线,黑色的特别通道线,交织成一张网。
这张网现在收缩了,变暗了,但依然存在。
深藏在暗处,等待时机。
他伸手,轻轻抚过地图上的那些线条。
就像抚过自己的脉络。
这是他的网络。
他的根基。
他的“深渊”。
而现在,这个“深渊”正在更深层地潜伏。
等待着,下一次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