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灰白的纱,裹着黄浦江畔的领事馆尖顶。
丁陌走进办公室时,走廊里的脚步声都比往日轻了些。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推开窗,江风带着潮湿的腥气涌进来。桌上已经摆好了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件——武藤课长交代的季度物资统计报表,三英寸厚,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蚂蚁爬满了纸页。
他坐下,拿起钢笔。
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稳定而均匀。窗外的宪兵换岗,皮靴踏地的声音整齐划一,然后是短暂的寂静。丁陌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他的手腕很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
这份沉稳是演出来的,也是真的。
演,是演给所有可能盯着他的人看——调查组的眼线,领事馆里那些心思各异的同僚,甚至包括武藤课长本人。真的,是因为这三个月来的每一天,他都是这样过的。起床,洗漱,穿好那套熨得笔挺的制服,步行二十分钟到领事馆,处理文件,参加会议,偶尔被叫去问话,然后下班。
像一台上了发条的钟。
但发条内部,齿轮正在以另一种节奏转动。
上午十点,中村送来了咖啡。这个瘦削的资料员如今已是丁陌在领事馆内最可靠的耳目之一。他没有多说话,只是把杯子放在桌角,手指在杯垫上轻轻点了三下。
丁陌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但提神。
杯垫下的纸条很小,只有一行字:“武藤课长昨夜见了浅野,谈话四十分钟,内容不详。浅野今早去了宪兵司令部。”
丁陌把纸条团成极小的一粒,借着喝咖啡的动作送进嘴里,用茶水漱了漱,吞了下去。纸张在胃里会化掉,不留痕迹。
他继续批文件。
下午两点,武藤课长召见。
丁陌整理好衣领,穿过长长的走廊。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荡开。他走得不快不慢,目光平视前方,但余光已经把沿途每个办公室的门缝、每个转角可能藏人的位置都扫了一遍。
没有异常。
武藤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丁陌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
武藤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桌上堆着比丁陌那边还高的文件。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袋很重,但眼神依旧锐利。见到丁陌,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丁陌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
“浅野调查官那边,”武藤开门见山,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一份报告,“要求调阅三号码头过去一年的全部进出记录,包括仓储明细、运输单据、人员排班表。”
丁陌点头:“我下午就安排人整理。”
“不用急。”武藤说,目光在丁陌脸上停留了几秒,“按正常流程走,三天内给他就行。记住,是‘全部’记录,一张纸都不能少。”
“明白。”
武藤靠回椅背,摘下眼镜擦了擦:“竹下君,你觉得浅野这个人怎么样?”
问题来得突然,但丁陌早有准备。
“专业,执着,但也……过于执着。”他选词谨慎,“调查事故是职责所在,但若执着过了头,可能会影响正常工作的运转。码头现在每日吞吐量比上个月下降了百分之十五,部分商户已经开始抱怨。”
“抱怨什么?”
“说检查太严,货物流通太慢,生意做不下去了。”丁陌顿了顿,“有几家原本要走我们码头转运去南京的货,已经改走铁路了。”
武藤皱了皱眉。
丁陌知道这话戳中了要害。武藤的政绩和码头的运转效率直接挂钩,调查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再拖下去,损失会越来越明显。更重要的是,这些损失会体现在报表上,会传到更高层耳朵里——而高层不会关心调查的细节,只会看到数字在下跌。
“浅野那边,”武藤慢慢地说,“我会去协调。但你也知道,事故涉及违禁药品,宪兵司令部那边盯得很紧。所以,记录要交,问话要配合,但码头的工作不能停。”
“是。”
“还有,”武藤重新戴上眼镜,“下周开始,你每隔三天去一趟调查组办公室,向浅野和小林汇报码头的最新情况。不需要太多,就说说日常运转,遇到了什么问题,怎么解决的。”
丁陌心里一动。
这是武藤的平衡术——既满足调查组的要求,又把汇报变成一种形式,一种在监督下的“正常工作汇报”。更重要的是,这给了丁陌一个正当的理由频繁接触调查组,可以名正言顺地观察他们的动向。
“我明白了。”丁陌说。
离开武藤办公室时,走廊里已经亮起了灯。黄昏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块明暗交错的格子。丁陌踩过那些格子,脚步依旧平稳。
但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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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丁陌回到公寓。
门关上的瞬间,他整个人松弛下来,背靠着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公寓里很暗,他没有开灯,在玄关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
然后他走到窗前,拉上厚厚的窗帘。
直到这时,他才允许自己露出疲惫的神色。在领事馆的十个小时里,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处于警戒状态——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甚至呼吸的深浅,都需要精确控制。这种控制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但他不能停。
厨房里有早上剩的冷饭,他点起小煤炉,把饭倒进锅里,加了点水,煮成粥。等待粥滚的工夫,他坐在桌前,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一本普通的记账簿。
翻开,里面没有数字,只有人名和代号。
李爷。铃木。陈世雄。山口宏。林掌柜。
每个名字后面,都用极小的字写着最近的状态和动向。李爷那边,青帮的夜校已经停了,所有学员分散到不同的码头和仓库打零工,保持低调。铃木的商社清理掉了最后一批敏感存货,现在主营的是正经的棉纱和五金。陈世雄按丁陌的吩咐,带着几个最可靠的兄弟去了苏州,说是“探亲”,实则是暂时避风头。
山口宏那里,丁陌三天前见过一面。这个物资调配部门的副课长最近老实了很多,赌债还清了,也不再频繁去赛马场。丁陌给他的任务是:什么都不要做,正常上班,正常下班,如果有人问起码头的事,就说不清楚。
至于林掌柜的当铺——那是整个资金网络的核心——已经暂停了所有大额交易,只做街坊邻居的小生意。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
丁陌合上记账簿,放回原处。他走到炉子前,把粥盛进碗里,坐在桌前慢慢吃。粥很淡,但他吃得很仔细,每一口都咀嚼充分。
吃饭的时候,他的大脑在梳理今天得到的所有信息。
浅野去了宪兵司令部。这意味着调查可能升级,也可能只是例行汇报。武藤让他三天后交记录——这是缓冲期,也是准备期。汇报制度是双刃剑,既是监视,也是机会。
还有周明。
想到这个名字,丁陌的勺子停了一下。
那个被他安排进码头做记账学徒的年轻人,已经被特高课带走一个月了。丁陌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去打听,只知道人被关在虹口的秘密据点,还活着,但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丁陌不是没想过营救。
但他更清楚,现在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把整个网络拖进深渊。周明只是个记账员,理论上接触不到核心秘密。特高课抓他,更多是为了施压,为了找到突破口。只要周明能挺住,时间拖得越久,浅野的压力就越大——上面不会允许一个没有实质进展的调查无限期进行下去。
所以丁陌只能等。
等周明挺过去,或者等浅野放弃。
这种等待是一种煎熬。丁陌常常在半夜醒来,想起周明被带走前看他的那一眼——那年轻人眼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信任。他信任丁陌会救他,或者至少,不会抛弃他。
丁陌把最后一口粥吃完,洗了碗,擦干手。
他不能辜负这种信任,但更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葬送更多人的性命。这就是潜伏的残酷:有时候,你必须眼睁睁看着同志受苦,然后继续做你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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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下午,丁陌带着整理好的码头记录去了调查组办公室。
那地方在领事馆西侧一栋独立的小楼里,以前是仓储室,现在临时改成了调查指挥部。门口有宪兵站岗,看见丁陌,核对了一下证件才放行。
浅野和小林都在。
浅野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头发梳得整齐,制服上一个褶子都没有。小林则显得随和一些,见到丁陌还点了点头。
“竹下君,辛苦了。”浅野接过那摞半尺厚的记录,放在桌上,没有立刻翻看,“坐吧。”
丁陌坐下。
“码头最近怎么样?”浅野问,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
“正在恢复。”丁陌说,“事故的影响还在,部分商户还有顾虑,但吞吐量已经比最低谷时回升了五个百分点。我们加强了巡检,所有进出货物现在都要经过三道核查。”
“人员呢?”
“稳定。除了之前被带走的周明,其他员工都在岗。”丁陌顿了顿,“课长,周明那边……有什么进展吗?那孩子年轻,如果有什么问题,可能也是无心之失。”
浅野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但丁陌感觉到了一种审视。他在试探,浅野也在试探。
“调查还在进行中。”浅野说,“有结果会通知领事馆。竹下君似乎很关心这个员工?”
“他是码头最好的记账员之一。”丁陌说,“培养一个这样的人需要时间。而且,如果他真的有问题,我也需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好改进管理。”
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