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王府夜宴,刺客惊魂
燕京赵王府的夜宴,摆在了新建的“听雪轩”。
这是完颜洪烈最得意的一处建筑,临水而筑,四面镶嵌着西域进贡的琉璃窗。窗外是初冬的第一场小雪,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在檐下灯笼的映照下,像万千碎玉洒向漆黑的湖面。
轩内却温暖如春。八个鎏金炭盆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无烟无味,只散发着融融暖意。地上铺着波斯来的羊绒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席间丝竹悠扬,六名从江南采买来的乐伎正在演奏《春江花月夜》,吴侬软语,与北地的粗犷格格不入,却别有一番风致。
杨康坐在右侧第三席。这个位置不靠前也不靠后,既显重视,又不至于太过招摇。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锦袍,腰束玉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这是司马玄的建议:“世子初入王府,不宜太过张扬,亦不宜太过寒酸。温润如玉,恰到好处。”
宴席已过三巡。完颜洪烈坐在主位,正与几位金国宗室将领谈笑风生。司马玄坐在他左手边第一席,不时低声补充些什么,引得完颜洪烈连连点头。
杨康低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酒,甜而醇厚,但他尝不出味道。
回到燕京已经五天。
黑风峪之战后,完颜宗翰对他并未过多责难,只在军报中轻描淡写地提了句“杨参军率部追击残敌,因地形复杂,致贼首张世杰等十余人逃脱”,便将此事揭过。杨康知道,这是完颜宗翰还他一个人情——若非他当初献计围而不攻,拖延了三天,完颜宗翰也不会在王爷那里那般轻易过关。
但真正的考验,在回到王府后才开始。
司马玄单独召见了他一次。
那是在王府后园的一处暖阁里。司马玄煮着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金国谋士,而是江南隐士。
“康世子,”司马玄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黑风峪一役,辛苦了。”
杨康接过茶盏:“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司马玄重复着这四个字,笑了笑,“那康世子觉得,此次‘分内之事’,做得如何?”
杨康心中警铃大作。他放下茶盏,起身拱手:“晚辈年轻,经验不足,致贼首逃脱,还请先生责罚。”
“坐下说话。”司马玄示意他落座,“张世杰跑了,确实可惜。但那一战,赤霄军主力尽灭,河北义军胆寒,王爷对此结果,还是满意的。”
他顿了顿,啜了口茶:“王爷唯一不解的是……耶律先锋报称,最后突围的那股残敌中,似乎有个武功不错的年轻人,使的是中原正宗的剑法。康世子追击时,可曾见到?”
杨康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他知道司马玄说的是郭靖。
“晚辈见到一人,”他尽量让声音平稳,“使剑确实不错,但混战中未能看清面貌。此人护着张世杰,从西南方向突围,晚辈率部追了十余里,终因地形不熟,被他逃脱。”
“西南方向……”司马玄若有所思,“可耶律先锋说,残敌是往东边跑的。”
杨康心头一跳,面不改色:“混乱之中,方位或有偏差。晚辈追的方向确是西南。”
暖阁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煮茶的水声咕嘟作响。
“或许是老夫听错了。”司马玄终于开口,又为他续了杯茶,“不过康世子,有句话老夫要提醒你——你现在身处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王爷欣赏你,但王府内外,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路,都要万分小心。”
他抬眼,目光如针:“尤其是……当你面对‘故人’时。”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杨康不知道司马玄究竟知道了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谨慎。
从那天起,他院中的仆役就换了三个。新来的都是金人,汉语说得磕磕绊绊,但手脚麻利,眼神里总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而今晚这场夜宴,是完颜洪烈特意为他接风洗尘的。
“康儿,”完颜洪烈忽然点名,“这几日在王府,可还习惯?”
杨康起身:“回王爷,一切都好。”
“那就好。”完颜洪烈笑着举杯,“此次河北之行,你献策有功,虽有小瑕,但不掩大瑜。来,本王敬你一杯。”
“谢王爷!”杨康一饮而尽。
酒刚入喉,轩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人?!”
“有刺客——!”
惊呼声、兵器出鞘声、奔跑声混杂在一起。乐伎们吓得尖叫,丝竹声戛然而止。
轩内的将领们纷纷起身,拔刀护在完颜洪烈身前。司马玄却端坐不动,只是皱了皱眉。
杨康也站起身,手按在腰间剑柄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琉璃窗被撞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手中寒光一闪,直刺完颜洪烈!
那是个女子。
一身黑色夜行衣,面罩黑纱,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她的剑法极快,如毒蛇吐信,瞬间刺倒两名挡在前面的侍卫!
“保护王爷!”
更多侍卫涌上,但那女子身法诡异,在人群中穿梭,剑光所过之处,必有人倒下。她的目标很明确——完颜洪烈。
杨康在那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刺客是谁?南宋秘谍?江湖仇家?还是……赤霄军余党?
如果完颜洪烈死了,金国必乱,对南宋有利。但对他杨康呢?他这“世子”的身份,全靠完颜洪烈一人维系。王爷若死,他在金国将无立锥之地。
更重要的是——这刺客能混入王府,必有内应。而他杨康院中,刚刚换了金人仆役……这是否是某种试探?
电光石火间,杨康做出了选择。
他拔剑上前。
不是冲向刺客,而是冲向完颜洪烈身侧——那里有一个空档,刺客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那里。
果然,那女子剑锋一转,避开两名将领的夹击,身形如烟,直扑那个空档!
杨康的剑,恰在此时递出。
不是杀招,是守势。
“铛——!”
双剑相交,火花四溅。杨康手臂一震,虎口发麻——这女子的内力,竟如此深厚!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剑势不停,反手又是一剑,直刺杨康咽喉!
杨康侧身避开,剑锋擦着脖颈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趁势一脚踢向女子手腕,同时大喊:“王爷退后!”
完颜洪烈已被侍卫团团护住,向后撤去。
女子见刺杀失败,眼中闪过决绝之色。她忽然舍了杨康,转身扑向司马玄!
司马玄依旧坐着,只是抬了抬眼。
就在剑锋即将刺中他胸口时,一道黑影从梁上落下!
那是个瘦小如猴的老者,手中一对判官笔,如毒龙出洞,点在女子剑脊上。女子闷哼一声,长剑脱手飞出!
“留活口!”司马玄喝道。
老者点头,判官笔一转,点在女子肩井穴上。女子身体一软,跪倒在地。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她捆了个结实。
从刺客出现到被擒,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
轩内一片狼藉。破碎的琉璃窗灌进寒风,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四溅。地上躺着七八具侍卫尸体,鲜血染红了波斯地毯。
完颜洪烈脸色铁青,但还算镇定。他走到女子面前,伸手扯下她的面罩。
面罩下是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约莫二十出头,眼中满是恨意。
“谁派你来的?”完颜洪烈冷声问。
女子啐了一口:“金狗!要杀便杀,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一个字!”
司马玄起身,走到女子面前,仔细打量着她:“江南口音。你是……临安‘春风细雨楼’的人?”
女子瞳孔微缩。
“果然是。”司马玄了然,“春风细雨楼,南宋枢密院直属的秘谍组织。专司刺杀、刺探。楼主柳如烟,擅长易容,精于用毒。你是她门下第几批弟子?”
女子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带下去。”司马玄挥手,“好生‘伺候’,问出她还有多少同党,如何混入王府。”
“是!”侍卫将女子拖走。
完颜洪烈这才看向杨康。见他脖颈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关切道:“康儿,伤得可重?快传御医!”
“皮外伤,不碍事。”杨康按住伤口,“王爷无恙就好。”
完颜洪烈拍了拍他的肩:“方才若非你及时出手,本王恐怕……好!好!临危不乱,忠勇可嘉!”
他环视众人:“你们都看到了!康儿虽是汉人,但对本王、对大金,忠心耿耿!从今日起,谁若再敢在背后嚼舌根,说康儿有二心,本王绝不轻饶!”
众将领纷纷躬身:“王爷英明!”
杨康低头:“谢王爷信任。”
但他的心,却沉了下去。
这刺客来得太巧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回府后第五天,在他刚刚经历黑风峪之战、引起司马玄怀疑的时候。
而且,这刺客能准确找到听雪轩,知道今夜宴席的安排,甚至知道侍卫换班的间隙……
王府里,一定有内应。
宴会草草收场。众人散去后,司马玄单独留下了杨康。
“康世子,”司马玄递给他一瓶金疮药,“方才多谢了。”
杨康接过药瓶:“先生客气。保护王爷,是晚辈本分。”
“本分……”司马玄笑了笑,“但康世子可曾想过,那刺客为何选择今夜动手?”
杨康心中一凛:“先生的意思是……”
“春风细雨楼的刺客,素来讲究一击必中。她们会提前数日甚至数月潜伏,摸清目标的一切习惯、护卫的漏洞,才会出手。”司马玄缓缓道,“今夜听雪轩之宴,是三日前方才定下。除非……”
“除非王府里,有她们的人。”杨康接话。
司马玄点头:“而且这个人,地位不低,能接触到核心信息。”
他走到破碎的窗前,看着外面的落雪:“康世子回府后,王爷为你换了院中仆役,你可知道原因?”
杨康如实道:“王爷说,先前那些汉人仆役,伺候不周。”
“伺候不周是假,”司马玄转过身,“真正的原因是——你院中那个负责采买的张老汉,前几日被发现与一个江南商贩频繁接触。审问之下,他招认收了那商贩五十两银子,答应替对方留意你的动向。”
杨康心头剧震。
“那张老汉现在何处?”
“死了。”司马玄轻描淡写,“审完就处理了。王爷不想让你烦心,所以只换了人,没告诉你。”
他走近杨康,压低声音:“但那张老汉只是个棋子。真正的线,还没断。今晚这刺客能混进来,说明王府里,还有更大的老鼠。”
杨康后背渗出冷汗。
“先生是怀疑……”
“我不怀疑任何人,”司马玄打断他,“我只相信证据。但康世子,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很多人的眼中钉。南宋那边,视你为叛徒汉奸,欲除之而后快;王府里,也有人嫉妒你的地位,想把你拉下来。”
他拍了拍杨康的肩膀:“所以,你身边必须都是‘自己人’。王爷已决定,从明日开始,给你安排四名金人侍卫,日夜保护。另外,你院中再添两名侍女,都是王府家生奴才,知根知底,忠心可靠。”
这是保护,也是监视。
杨康深深一躬:“谢王爷和先生费心。”
“不必谢。”司马玄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记住——你现在的一切,都是王爷给的。王爷能给你,也能收回。而你要做的,就是证明自己值得这份信任。”
“晚辈明白。”
离开听雪轩,走在回院的路上,雪下得更大了。
杨康没有打伞,任由雪花落在肩上、发上。冰冷的雪水渗进衣领,让他清醒了些。
他想起刚才那刺客的眼神——那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恨意。
恨金人,恨侵略者,恨……他这样的“汉奸”。
如果那刺客知道,就在几天前,他刚刚放走了赤霄军的首领,放走了自己的师兄,她会怎么想?
她会觉得可笑吧。
一个汉人,帮着金人打汉人,却又偷偷放走汉人。
一个叛徒,既得不到敌人的完全信任,也回不到同胞的阵营。
两头不靠,里外不是人。
杨康苦笑。
他忽然想起郭靖。那个憨厚的师兄,此刻应该已经带着张世杰他们逃出包围圈了吧?
他会怎么想自己?是恨自己助纣为虐,还是……会记得自己最后放他们走的那个瞬间?
杨康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选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
回到小院时,四名金人侍卫已经等在门口。个个身材魁梧,眼神锐利,腰佩弯刀。
“参见世子!”四人齐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军中精锐。
“不必多礼。”杨康摆手,“以后辛苦各位了。”
“护卫世子,是卑职本分!”
杨康点点头,走进院子。两名新来的侍女正在廊下等候,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王府统一的侍女服饰,低眉顺眼。
“奴婢春兰(秋菊),见过世子。”
“起来吧。”杨康看了她们一眼,“我这儿没什么规矩,做好本分就行。”
“是。”
回到房中,杨康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走到桌边,点亮油灯。灯光下,他从怀中取出那片从郭靖身上扯下的布片。
布片已经被血染成暗褐色,但那个歪歪扭扭的“靖”字,依然清晰可见。
他轻轻抚摸着那个字。
靖师兄,你现在……在哪儿呢?
如果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会劝我回头吗?
可回头……还有路吗?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整个燕京城染成一片素白。
而在百里之外,一处隐蔽的山洞里,郭靖正用杨康给的金疮药,给张世杰处理伤口。
“郭兄弟,”张世杰虚弱地问,“你那师弟……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郭靖动作一顿,低声道:“他……曾经是全真教最聪慧的弟子,是我最好的兄弟。”
“曾经?”
郭靖没有回答。
他只是小心地包扎好伤口,然后走到洞口,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
康弟,你现在……还好吗?
那瓶金疮药,救了好几个人的命。
这份情,我记着。
无论你走了多远,无论你变成什么样。
我都记着。
雪夜无声,覆盖了血迹,覆盖了足迹,也覆盖了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但有些东西,是雪覆盖不了的。
比如记忆。
比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