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的简易厅堂内,炭火盆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冬晨的刺骨寒意。蕊姐儿被安置在里间暖炕上,盖着厚实的锦被,一位懂些医术的婆子守在一旁,时不时探探孩子的额头,确认安神汤药的药效。春珂守在门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眼神频频飘向厅中低声交谈的苏氏、宁姐儿和林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焦灼。
苏氏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眼底布满淡淡的青黑,却依旧眼神清亮锐利,不见半分慌乱。她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开始向三人讲述昨夜那场争分夺秒的暗战。
“昭爷接到消息后,半点不敢耽搁,立刻带人秘密出府。”苏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厅堂内的寂静,“他没动用府里的护卫——那些人鱼龙混杂,难保没有长房的眼线,而是用了他自己在军中结交的几个老部下,都是过命的交情,绝对可靠。我还从娘家借调了几个擅长追踪探查的好手,都是江湖上有名的能人,寻人追踪是一把好手。人手不多,但个个精干,能顶得上寻常护卫十个。”
“首要目标就是控制胡伯。”苏氏顿了顿,语气凝重了几分,“我们的人赶到他城西那处偏僻的住处时,发现门窗紧闭,里面隐约有细微的动静。昭爷当机立断,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果然,胡伯正在灶膛里烧纸,那些纸灰还没完全燃尽,显然是想销毁什么重要东西。我们的人当场将他按住,他起初还想狡辩,说只是烧些没用的旧账本,抵死不认与长房有勾结。”
林苏微微蹙眉,问道:“后来怎么让他松口的?”
“昭爷没时间跟他磨嘴皮子。”苏氏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们提前查过胡伯的底细,他屋里藏着不少来路不明的金银,还有一枚与长房外围管事联络的暗记信物——是一枚刻着‘梁’字的青铜小牌。昭爷直接将这些东西摔在他面前,胡伯看到那枚铜牌,脸色瞬间煞白,浑身一软,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但他只是承认了与长房有联系,关于藏人地点,却依旧咬紧牙关不肯吐露。”苏氏继续说道,“昭爷知道,胡伯老奸巨猾,寻常的威逼利诱恐怕没用。好在我们早有准备,查到他有个不成器的侄孙,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赌债,还常来向胡伯打秋风。胡伯无儿无女,对这个侄孙虽有不满,却也算是他唯一的牵挂,怕断了自家香火。”
“昭爷便以此为突破口,告诉胡伯,若是他不肯说实话,我们就把他侄孙欠赌债、勾结城狐社鼠的事捅到官府,再让他侄孙弄到我们手里,让他生不如死,甚至可能要吃牢饭。”苏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胡伯挣扎了许久,一边是长房的威逼,一边是侄孙的安危,最终还是败在了亲情上。他瘫坐在地上,半天,才含糊吐出一个地名——城西‘积善庵’后头的废弃柴房。”
“积善庵?”林苏和宁姐儿异口同声地蹙眉。那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小庵堂,地处城西郊外,偏僻荒凉,平日里鲜少有人往来,确实是个藏人的绝佳地点。
“对,就是那里。”苏氏点头,语气却突然一沉,“可我们的人马不停蹄赶到时,那里已经空了!柴房里只剩下一地凌乱的稻草,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巧的木雕兔子,递到林苏面前,“这是蕊姐儿掉落的,显然,对方警惕性极高,可能察觉到了胡伯被抓,或是事情有变,提前转移了蕊姐儿。”
“空了?”门外的春珂听到这两个字,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差点栽倒在地,幸好旁边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再次袭来,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不过,他们走得匆忙,留下了不少线索。”苏氏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阿蛮那孩子心细如发,在柴房角落发现了一点新鲜的、不同于寻常尘土的细腻香灰,还有小半截被踩碎的香烛——那是只有大户人家内院才会用的特制安神香,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昭哥儿判断,带着孩子转移不便,对方肯定没有走远,只是换到了积善庵附近更隐蔽的落脚点。”
“时间不等人,每多耽搁一刻,蕊姐儿就多一分危险。”苏氏的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昭爷当机立断,将人手分成三路。一路由阿蛮带领,她是女子,不易引人注意,带着几个女子小队的队员,伪装成投宿或上香的香客,在积善庵内外及附近唯一还能住人的寮房仔细探查;一路由他的老部下负责,排查积善庵周围一里内的所有空屋、废院、田庄看护房,不留任何死角;最后一路,由我娘家的人负责,盯着通往城外各处的要道,防止他们趁机远遁。”
厅堂内的气氛愈发凝重,林苏和宁姐儿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苏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阿蛮那边最先有了发现。”苏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她借口讨水喝,与庵里仅剩的一个老尼攀谈。那老尼年纪大了,防备心不强,又得了阿蛮给的香火钱,很快就说了实话——刚刚确实有几个面生的‘帮工’借住在后头废置的杂役院里,还带着个‘生病嗜睡’的小女孩,说是帮亲戚照看的。老尼收了钱,也没多问。”
“阿蛮立刻带人悄悄摸了过去,发现杂役院门口有两个汉子把守,警惕性很高。”苏氏的语气愈发紧张,“她当机立断,让一个女队员故意在远处弄出响动,装作不慎打翻了水桶,引开了守卫的注意。自己则趁着这个空隙,从杂役院侧面一道破损的围墙翻了进去。”
“里面的情况比预想的更危险。”苏氏的声音压得更低,“杂役院里有两个汉子看守,蕊姐儿被放在里屋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被子,显然是被喂了安神药,睡得很沉。阿蛮怕惊动孩子,也怕打草惊蛇,只能趁其不备动手。她先是悄悄绕到一个汉子身后,抬手就用肘部击中了他的后颈,那汉子闷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另一个汉子反应极快,立刻抽出腰间的短刀,朝着阿蛮砍了过来。”
“两人在狭小的屋子里缠斗起来,空间有限,阿蛮又顾忌着里屋的蕊姐儿,不敢使出全力,处处受制。”苏氏的脸上露出一丝心疼,“那汉子下手狠辣,阿蛮的胳膊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就渗了出来。但阿蛮也不含糊,瞅准一个破绽,抓起旁边的木凳,狠狠砸在了那汉子的头上,将他砸晕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被引开的守卫已经察觉不对,正往回赶,而且谁也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长房的其他同伙。”苏氏的心跳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紧张时刻,“阿蛮不敢耽搁,立刻抱起蕊姐儿,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吹了一声口哨。昭爷安排在外围接应的人立刻行动,在附近的空屋里点燃了一堆干草,佯装走水,大喊‘救火’,吸引了周围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线的注意力。”
“阿蛮趁着混乱,抱着蕊姐儿,从杂役院另一头早已探好的小路迅速撤离,与接应的马车汇合。为了安全,昭爷特意让人绕了好几条路,确认没有被跟踪后,才将蕊姐儿送到了桑园。”
苏氏讲完,厅堂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炭火盆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所有人都被这场险象环生的营救过程揪紧了心,每一个环节都惊心动魄,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长房那边,倒是比我们预想的沉不住气。”墨兰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厅堂内的沉寂。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着一身深紫色锦裙,面色平静无波,眼底却蕴藏着即将爆发的风暴。
“今早天不亮,长房就派了个管事婆子过来,说是送年礼,实则句句试探。”墨兰走进厅堂,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里间的方向,语气冰冷,“她问府里可还安宁,孩子们可都乖巧,尤其‘关切’地问起春珂和蕊姐儿,说大夫人惦记着蕊姐儿,想接她过去玩几天,热闹热闹。”
墨兰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我让人回了她,说春珂近日身子不适,需要静养,蕊姐儿也跟着染了风寒,精神不济,年节间就不去打扰大夫人了。礼我照单全收,还特意多给了那婆子一份赏钱,谢她‘费心’。那婆子见我神色如常,府里上下也依旧张灯结彩,看不出半点破绽,只得拿着赏钱,悻悻地走了。”
“长房这是在试探我们。”墨兰走到炭火盆边,伸出手烤了烤火,语气笃定,“他们没想到我们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胡伯这么快就被突破,阿蛮又如此果决。现在蕊姐儿在我们手里,胡伯也被我们控制,他们失了最重要的筹码,又摸不清我们的底细,短时间内,不敢再妄动。”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但这事,绝没完。春珂背叛主家的账,要算;长房绑架孩童、意图胁迫的这笔债,更要加倍讨还!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与他们撕破脸的时候,我们需得从长计议,一击即中。”
墨兰看向苏氏,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与感激:“二嫂子,这一夜辛苦你了,也替我谢谢二哥和他那些朋友。若不是你们出手迅速,后果不堪设想。后面的事,还需要我们姐妹同心,好好谋划。”
苏氏连忙摆手:“三弟妹客气了,都是一家人,理应互相帮衬。长房的野心,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次他们做得太过分,我们绝不能再忍让。”
一场惊心动魄的营救与反试探,暂时落下了帷幕。蕊姐儿平安归来,长房的阴谋受挫,但双方的积怨却愈发深厚,侯府内外的暗流更加汹涌。而春珂,站在里间的门口,听着厅内的谈话,感受着怀中女儿温热的气息,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蕊姐儿的平安归来,并不意味着她的苦难结束,等待她的,将是三房的最终审判,以及她自己良心的裁决。这场围绕着权力、阴谋与救赎的战争,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
蕊姐儿平安归来的第三天,永昌侯府的年节喜庆依旧浓得化不开。朱红廊柱下的红灯笼随风摇曳,仆妇们穿梭往来,忙着筹备除夕的宴席,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的甜香与炭火的暖意。然而,梁夫人却门窗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喧嚣,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梁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身着一袭石青色暗绣竹纹的褙子,神色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左手边坐着苏氏,神色肃容,右手边是墨兰,身姿挺拔,目光沉静。三人面前,春珂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脊背微微佝偻,却没有丝毫瑟缩。几日的煎熬与失而复得的冲击,让她憔悴得脱了形,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她知道,决定自己与女儿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
梁夫人没有让她起身,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静静地审视着她,那目光不再有前夜的冰冷怒火,却更加深沉,带着掌权者的衡量与决断。
“春珂,”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身负细作之罪,背主求荣——虽是被迫,却也实实在在背叛了三房。按侯府家法,打死、发卖,皆是轻罚。你可知罪?”
春珂深深叩首,额头重重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奴婢知罪,罪该万死。不敢求夫人饶恕,只求……只求夫人看在奴婢最后迷途知返、未曾造成大祸的份上,给蕊姐儿……给五姑娘一条活路。”
她刻意将“蕊姐儿”的称谓改成了“五姑娘”,这细微的转变,落在墨兰和苏氏眼中,皆是了然。春珂的聪明与认命,省去了她们许多口舌。
梁夫人眼神微动,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你的罪,自然要罚。”她语气不变,依旧平静无波,“但念在你最终未铸成大错,且蕊姐儿年幼无辜,我可以给你,也给蕊姐儿,另一条路。”
春珂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却灼热的希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却死死地盯着墨兰,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梁夫人竖起一根手指,语气郑重,“蕊姐儿从此记在墨兰名下,为我第五孙女,改名梁玉湉,序齿在曦姐儿之后。”
一句话,让春珂浑身一震,泪水汹涌而出,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做梦都不敢想,这意味着女儿未来能享有应有的教养、丰厚的嫁妆和光明的前程,不再受任何人的轻视与排挤。
“她会以侯府嫡女的身份长大,”梁夫人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会请最好的先生教她读书识字,请最厉害的绣娘教她女红,她的衣食住行,与婉姐儿、疏姐儿,曦姐儿无异。将来婚嫁,我必为她挑选一门门当户对、真心待她的好亲事。她毕竟也是我的孙女。”
春珂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恐惧与绝望,而是无尽的感激与庆幸。她知道,墨兰给了蕊姐儿最好的未来,这比任何宽恕都更让她动容。
“但是,”梁夫人的第二根手指竖起,语气骤然转冷,如同寒冬的冰雪,瞬间浇灭了春珂的激动,“与此交换,你,春珂,必须‘消失’。”
春珂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中充满了错愕与不解。
“对外,你会因‘急病暴毙’,悄无声息地‘病故’。”梁夫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残酷的决绝,“我会让人办好你的后事,风光大葬,堵住所有人的嘴。从此,世上再无梁晗的妾室春珂。”
春珂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早该想到,蕊姐儿要获得新生,自己必须付出代价。只是这代价,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无法见到女儿。
“实际上,”梁夫人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你会被秘密送往我们在的桑园,你要以面纱示人。是阿蛮远方逃难来的表妹,与永昌侯府毫无明面关联。”
她顿了顿,放缓了些许语气:“你可以在那里生活,墨兰会派人看顾你的衣食住行,确保你衣食无忧,平安顺遂。但你终身不得离开桑园范围,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更不得以任何方式打听或接触梁玉湉。”
梁夫人的目光落在春珂脸上,一字一句道:“你的余生,就是为你的过去赎罪,也是确保梁玉湉的新生不受任何干扰。这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也是你赎罪的唯一方式。”
用母亲的自由与存在,交换女儿的身份与未来。这是一场残酷而公平的交易,也是梁夫人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仁慈”与“保障”。
春珂闭上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青砖上。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听不到女儿甜甜地喊她“娘亲”,再也看不到女儿长大成人的模样,连远远看上一眼,都成了奢望。
可比起蕊姐儿可能面临的危险、歧视与卑微的出身,这又算得了什么?至少女儿能平安、快乐、堂堂正正地活着。
“奴婢……谢老夫人恩典。”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磕得通红,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奴婢愿意。只要蕊……五姑娘能好,奴婢怎样都行。”
“好。”梁夫人点了点头,看向墨兰,“此事,仅限我们三人知晓,绝不能泄露半句。具体安排,由墨兰负责,务必隐秘周全,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病故’的戏要做得真,汤药、大夫、后事,都要一一安排妥当,让长房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墨兰肃容应下:“母亲放心,我会让我最可靠的人去办,沿途的落脚点和护卫也会安排好,绝不让人察觉异样。”
处置完春珂,室内的气氛并未缓和,反而愈发凝重。梁夫人的目光缓缓扫过苏氏和墨兰,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带着冷硬的杀伐之气:“长房此次行事,已然越界。劫持孩童,触碰底线。若不反击,他们只会得寸进尺,以为我们软弱可欺。”
苏氏精神一振,知道梁夫人要开始布局反击了。
“但直接冲突,时机未到。”梁夫人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隐忍与谋略,“我们手中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不足以将他们彻底扳倒。而且,晗儿失踪一案尚未查明,贸然行事,可能会打草惊蛇,甚至危及晗儿的安全。我们需要……织一张网。”
“一张能将他们牢牢困住,最终一击致命的网。”梁夫人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划过,仿佛在勾勒一张无形的大网。
“这张网,要慢慢织,从几个方向同时下手。”梁夫人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地说道:
她看向墨兰,眼中带着期许,“曦曦,名下的产业,尤其是桑园、新纺车和未来的织坊,是我们最大的底气。曦曦要继续壮大这些产业,不仅要扩大生产规模,更要吸纳更多可靠的人手——尤其是那些与长房产业有竞争,或是受过其排挤、压迫的小商户、匠户和庄户。”
“我们可以给出更好的价格、更公平的合作条件,把他们拉到我们这边来。”梁夫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用经济手段,慢慢蚕食长房在丝绸、棉布等领域的利益,切断他们的财源。经济上的削弱,是最无声却最有效的打击。没有钱,他们许多阴谋诡计都无法实施。”
墨兰郑重点头:“母亲放心,我告诉曦曦,让她会加快‘互助纺棉小组’的推广,在周边几个庄子设立分点,同时严格筛选人员,确保都是可靠之人。织坊的筹备也会提上日程,我会改进织机,提高效率,抢占市场。”
梁夫人转向苏氏,语气严肃,“老二家,你娘家在京城人脉广阔,姐妹众多,这些关系要继续用起来,但要更隐蔽,更谨慎。我们不仅要打探长房在京城的外部动向,还要留意朝中风声。长房庶长子一系在朝为官,手中握有一定权力,不可能干干净净。”
“你要让人悄悄搜集他们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证据,哪怕只是一些蛛丝马迹,也要记录在案。”梁夫人沉声道,“这些证据,不一定要立刻用,但必须握在手里,关键时刻,就是一击致命的利器。另外,昭儿那边,让他留意长房与哪些江湖人物、地方豪强有过密往来,这些人很可能就是他们手上的‘脏手套’。”
苏氏点头应道:“我明白。我会让我娘家的人暗中调查,绝不打草惊蛇。夫君那边,我也会尽快与他沟通。”
梁夫人的目光变得深邃,“长房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庶长子的正妻善妒,妾室之间明争暗斗,还有几个不得志的庶子、庶女,以及被苛待的下人……这些人心中,未必没有不满。”
“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可靠的渠道,慢慢渗透进去。”梁夫人缓缓说道,“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大事,只需在关键时刻,传递一点真真假假的消息,或者在他们内部制造一点小小的矛盾和不信任,就足够了。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内部分裂,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最后,”梁夫人的目光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棋局,“等一个契机。等他们再次犯错,等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等外部环境发生有利于我们的变化……这张网收拢之时,便是长房付出代价之日。”
她转过头,看向墨兰和苏氏,语气凝重:“眼下,我们要做的,是隐忍,是积蓄力量。要让长房觉得,我们忙于处理春珂的‘后事’,无暇他顾,对他们放松警惕。暗地里,我们则要加快织网的速度,做好一切准备。”
苏氏听得心潮澎湃,母亲不仅有了掌控内宅的手腕,更有了着眼全局、隐忍布局的谋略。这不再是后宅妇人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家族斗争智慧。
“母亲,我明白了。”墨兰郑重道,“产业这边,我会尽快拿出详细的推广计划,确保万无一失。技术保密和人员筛选也会更加严格,绝不让长房安插眼线。”
苏氏也点头:“信息和人心方面,我会和昭哥儿仔细筹划,步步为营。”
一场针对长房的、静默而绵长的反击,就此拉开序幕。春珂的“消失”,是这盘大棋的第一步弃子,亦是保护重要棋子梁玉湉的必要牺牲。而梁玉湉的新生,则成为了三房内部凝聚力量、寄托未来希望的一个象征。
梁夫人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灌入,吹起她的鬓发,却吹不散她眼中的坚定。庭院中,尚未融尽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如同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锋芒。
风已起,网将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她的孩子,绝不会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们将在隐忍中积蓄力量,在沉默中编织罗网,等待着给长房致命一击的那一天。
腊月二十八的永昌侯府,红绸灯笼已挂满抄手游廊,檐角积雪在正午阳光下融成细流,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却冲不散府中弥漫的紧绷气息。后厨传来砧板笃笃作响,香料与肉脂的香气混着浆洗晾晒的皂角味,刻意营造出的年节氛围里,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滞涩——梁晗失踪几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份空缺像块冰砣,压在每个人心头。
“驿传!官方驿传送来了梁晗爷的箱笼!”
门房的喊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府中的沉寂。消息顺着回廊飞速蔓延,各房原本慢悠悠打理年节琐事的人,瞬间像被抽了引线的炮仗,纷纷丢下手头活计往前厅涌。梁老爷刚在书房核对完祭祖的祭文,闻言猛地拍案起身,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黑团,他却顾不上擦拭,踩着靴子大步流星往外走,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梁夫人正对着镜奁插簪,听见消息手一抖,赤金点翠的簪子滑落发间,砸在描金镜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脸色煞白地扶着梳妆台起身,裙摆扫过满地碎玉般的珍珠,竟浑然不觉。
正厅内,六个黑漆描金的大箱笼并排而立,箱角贴着鲜红的“梁”字封条,上面盖着官方驿传的朱红大印,纹路清晰,看不出半分伪造痕迹。梁老爷亲自上前,指尖按在封条上,指腹的老茧摩挲着粗糙的纸张,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沉声道:“开。”
仆从们小心翼翼地撬开封条,掀开箱盖的瞬间,珠光宝气与笔墨书香混杂着药材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最上面的箱子里,码放着几方砚台,砚石细腻温润,正是梁老爷最爱的端溪老坑料,旁边搁着两锭徽墨,墨色如漆,隐隐泛着松烟的清香,一看便知是上等佳品。梁夫人的那箱更是丰厚,整张的紫貂皮料毛色油亮,边缘整齐无半分瑕疵,旁边的锦盒里装着长白山的老山参、深海的珍珠粉,都是极其名贵的滋补之物。
各房兄弟子侄的礼物也一一取出,笔墨纸砚皆是名家监制,弓马用具打磨得锃亮,连未成年的小辈都有精致的时新玩意儿,样样合宜,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当三房的礼物被捧上来时,厅内的窃窃私语声忽然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样东西上。
墨兰的面前摆着一套红宝石头面,鸽血红的宝石颗颗饱满,切割得棱角分明,在光线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红光,款式是京城今年最新的样式,比宫中贵妃的首饰还要华贵几分。旁边的素笺上,是一行潦草的字迹,正是梁晗平日的笔体:“夫人持家辛苦。” 墨兰捏着那笺纸,指尖能感受到宣纸的细腻,可心头却泛起一股凉意——梁晗从未如此体贴过,更别说送这般贵重又合时宜的首饰。
宁姐儿捧着那匣香料,指尖拂过雕刻精美的紫檀木匣,里面的香料色泽清雅,是宫中刚流行起来的“醉春烟”,据说只有皇后身边的人才能得见。字条上的字迹力透纸背:“闻吾儿将入宫侍奉,父心甚慰,愿谨言慎行,光耀门楣。” 她眼眶微红,却不敢轻易落泪,入宫之事虽早有定论,但并未完全对外公布,父亲远在他乡,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婉儿的古籍拓本是宋版孤本,纸页泛黄却保存完好,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文房四宝更是选了她惯用的“澄心堂纸”和“鼠须笔”,字条上“伴读清贵,当以诗书养性,父盼你勤勉”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叮嘱。她捧着拓本的手微微颤抖,伴读之事是几天前才由梁夫人私下定夺,尚未告知府外之人,这送礼之人,竟连如此隐秘的事都了如指掌。
闹闹和锦哥儿的礼物堆在一旁,一大包肉干紧实耐嚼,奶饼散发着浓郁的奶香,防风护具的布料厚实,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心挑选的实用之物。字条上“边关苦寒,保重身体”的叮嘱,朴实却暖心,可谁也没忘,锦哥儿随军去边关是陛下的绝密安排,除了核心几人,府中知晓者寥寥无几。
最后,那本看似寻常的《九州游山杂记》被送到了林苏面前。封面是普通的蓝布封皮,边角有些磨损,像是被人翻阅过多次。墨兰好奇地接过翻看,刚翻到第三页,脸色便微微一变,她不动声色地将书递还给林苏,指尖在书页边缘飞快地划过。林苏低头看去,只见在“西山多石,色青黑”的段落旁,有人用极细的狼毫笔标注着一个小小的“铁”字,旁边画着三道横线;“南疆有山,草木不生”的注解旁,是一个“煤”字,下面点了四个墨点;更有几处偏僻山川的描述旁,标注着罕见的矿物名称,字迹细如蚊足,不仔细辨认根本无法察觉,却字字指向明确,绝非无心之举。
附带的字条只有短短一句:“曦姐儿聪慧,闲时翻看,或可解闷。”
“笔迹!快拿晗儿往日的书信来!”梁老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幕僚们连忙取来梁晗之前的手札,众人围在一起比对。只见两张纸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起笔收锋、撇捺转折,甚至连偶尔出现的顿笔习惯都分毫不差,若非仔细观察“甚”字的竖弯钩末端多了一丝极淡的回锋,“谨”字的言字旁略宽了半毫,几乎能以假乱真。落款处的“梁晗”二字,与梁晗的私章盖在一起,印章的纹路、印泥的色泽,都与平日所用别无二致。
“是晗儿的字……可他怎么会……”梁老爷拿着两张纸,手不住地发抖,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更有满心的疑虑,“他在哪里?府中这些隐秘事,他远在外地怎会知晓?”
梁夫人站在一旁,紧紧攥着那紫貂皮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看着那些礼物,脸色沉凝如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始终一言不发,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墨兰将所有东西看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林苏手中的那本杂书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她凑近林苏,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贴心?这哪里是贴心,分明是把咱们三房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连曦曦你喜欢琢磨那些‘旁门左道’都知道,这份‘心意’,未免也太吓人了些!”
林苏接过杂书,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隐秘的标注,纸张的粗糙触感与指尖的冰凉交织在一起,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她太清楚了,真正的梁晗对女儿们向来漠不关心,别说知道她喜欢研究什么,就连她的名字都时常叫错,怎会特意送来这样一本标注详尽的杂书?这根本不是父亲对女儿的关爱,更像是一场精准的试探——试探她是否能看懂这些标注,试探她的“特别”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看来……除了盛明兰,还有别人也在怀疑我的‘来历’。或者,对方……本就和我一样‘异常’?”
墨兰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看向林苏,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是啊,林苏喜欢的是农务喜欢植物怎么会对矿物感兴趣?梁晗失踪两月,音讯全无,如今突然寄回如此“贴心”的礼物,知晓如此多隐秘,笔迹又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是长房的阴谋?可长房那些人,向来是直来直去的蠢笨手段,怎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能将梁晗的笔迹模仿到以假乱真,还能把府中隐秘摸得这般透彻?若是为了扰乱视线,直接栽赃陷害岂不是更直接,何必费尽心机送这些礼物?
是梁晗真的没死,被人胁迫?可胁迫之人只需让他写封家书报平安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送这些针对性极强的礼物,暴露对府中之事的了解?
还是说……这个“梁晗”,根本就是个知晓梁晗失踪、知晓梁府内情、甚至知晓林苏“特别”的局外人,故意伪装成梁晗的模样,用这份年礼作为敲门砖,强行介入永昌侯府的棋局?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让墨兰浑身发冷。她看向那些堆放整齐的礼物,只觉得那珠光宝气背后,藏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层层帷幕,死死盯着三房的每一个人。
正厅外,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光影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痕迹,像是一张张诡异的脸。各房的人还在窃窃私语,有人惊喜,有人怀疑,有人不安,唯独三房母女,脸色凝重地站在原地,心头被一层浓重的迷雾笼罩。
林苏摩挲着《九州游山杂记》的封面,指尖感受到纸张下隐藏的秘密,目光投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深蓝色的夜空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将整个侯府笼罩其中。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一个更隐秘、更强大的对手已经出现,一场涉及更广、更凶险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和母亲、姐妹们,必须在这场迷雾重重的棋局中,找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假梁晗”,守住三房的安宁,更要守住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