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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你的心意,我懂。”林苏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春珂姨娘的事,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她背后牵扯的,不只是后宅的恩怨,更是大房与咱们这一脉的权力之争,甚至可能与晗爷的失踪有关。”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梁府的方向。青砖黛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暗箭与阴谋。“她是一把双刃剑。”林苏轻声道,“用得好,或许能成为反制大房、探寻晗爷下落的突破口;可若处理不当,不仅会引火烧身,还会破坏咱们好不容易在庄子上建立起来的安稳局面,让那些靠着互助小组谋生的姐妹们陷入险境。”

阿蛮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她只想着救人,却没考虑到这么多层面。“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不,你的心思很好。”林苏转过身,走到阿蛮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郑重而温暖,“记住,咱们改良纺车、建立互助小组,说到底,就是想让像春珂姨娘这样身不由己的女子,像蕊姐儿这样无辜的孩童,像庄子上所有挣扎求生的姐妹,能多一条活路,多一份选择。如果有可能,拉一把,总比推下去好。人心都是肉长的,或许,她也在等一个可以回头的机会。”

阿蛮用力点头,眼里的光芒重新亮了起来:“我明白了,姑娘。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先继续留意她的动静,”林苏吩咐道,“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主动去问她什么,免得让她更加警惕,反而被大房的人察觉。庄子上的训练和小组事务,你多费心盯着,不能出半点差错。”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春珂姨娘,容我好好思量一番。我打算近日回府一趟,找母亲好好谈谈。母亲在府里多年,对大房的手段、对春珂的处境,比我们更清楚。或许,她能给我一些不一样的思路。”

送走阿蛮,书房里重归寂静。林苏重新走到书桌前,望着那张被墨汁晕染的拓荒图,心中却不再平静。梁晗失踪的阴云尚未散去,大房的动作愈发频繁,如今春珂又显露出异常,这侯府内外的风波,似乎正随着她推动的变革,加速涌动,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春珂,这个曾经的对手,如今的合作者,未来的未知数。她究竟会成为引爆危机的导火索,还是在绝境中可以争取的盟友?林苏知道,她需要更缜密的谋划,也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从母亲墨兰口中,摸清这盘暗局的底细。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在紫檀木书桌上投下斑驳光影。墨兰正对着一本摊开的账册凝神细算,指尖捏着的紫毫笔在砚台边缘轻轻舔了舔,笔尖饱蘸的墨汁黑亮如凝脂。林苏推门而入时,正撞见她在纸页上落下最后一笔,那力道沉稳,与往日里抚琴弄墨的轻柔判若两人。

“母亲。”林苏轻声唤道,将阿蛮观察到的细节与自己的疑虑一一细说,从春珂魂不守舍的神态,到无意识绞帕的小动作,再到阿蛮那大胆的提议,句句清晰。她原以为母亲会如从前般面露惊惶,或是立刻生出怨怼,急着要处置这个暗藏的隐患。

然而,墨兰的反应却平静得超出预料。她只是在听到“春珂”二字时,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竟用紫毫笔的笔尾,轻轻挠了挠自己的额角。那动作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困扰,却绝非慌乱,反倒像是印证了某种早已了然的猜想,透着一丝“果然来了”的沉静。

“这事儿啊……”墨兰缓缓放下笔,抬眼望向林苏,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了然于胸的笃定,有局势难测的凝重,更有一丝运筹帷幄的掌控感,“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林苏惊得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往前凑了半步。她实在没想到,母亲竟早已洞悉这背后的暗流。

墨兰看着女儿满脸惊讶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里掺着点自嘲,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得意:“你以为,你母亲我这几个月,就光顾着盯着铺子里的银子,把后院这些腌臜人和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端起桌边温着的雨前龙井,茶盏轻磕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却平静得像是在谈论窗外的天气:“自打晗爷出了事,我心里就绷着一根弦。大房那些人,向来是得寸进尺、睚眦必报,怎么可能安分守己?春珂的来历,你我心知肚明,她本就是长房安插在咱们身边的一颗棋子,如今风急浪高,这颗棋子,自然该被摆上棋盘了。”

林苏屏息凝神,不敢打断,只静静听着母亲继续说下去。

“秋江碧桃和芙蓉你是知道的,”墨兰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温润的白瓷杯壁,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她们跟着我这么多年,经历过风浪,如今心思沉稳,府里的人事门道也摸得通透。剩下的姨娘们,虽说算不上多精明,但胜在忠心听话,这些日子跟着我打理铺子,也尝够了安稳日子的甜头,对如今的生活格外珍惜。”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私下里找她们谈过,没藏着掖着,把如今三房的处境、大房的野心,还有她们自身的利害关系,都掰扯得明明白白。她们心里都怕,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一朝尽失,更怕回到从前那种朝不保夕、任人拿捏的境地。”

“所以,”墨兰的语气里透着一种布置妥当后的沉稳,“我让她们几个,再加上周妈妈挑选的几个绝对忠心的婆子丫鬟,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嗯,算是‘监视小组’吧。平日里轮流着,借着送点心、问安、或是一同打理园子里的花草这些由头,不着痕迹地盯着春珂的一举一动。既不能让她察觉,又要把她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林苏听得心头发紧,既为这暗潮汹涌的局势感到不安,又忍不住佩服母亲的心思缜密。她竟能不动声色地调动起后院这些同样与三房命运相连的人,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春珂的行踪牢牢笼罩其中。

“春珂这几日心神不宁得厉害,”墨兰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细节分明,“她时常借口去花园散步,或是去小佛堂上香,实则是想寻机会传递消息。秋江她们看得仔细,她每隔两三日,就会绕到西角门附近那棵老槐树下停留片刻,有时候是往草丛里丢个不起眼的小石子,有时候是在低枝上系一根特定的草结——那草结要选三股青茅,打一个活扣,是她老家那边孩童们传递讯息的土法子,隐蔽得很,若不是秋江小时候也玩过,根本察觉不了。”

“那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林苏急切地追问,心脏不由得提了起来。

墨兰眼中寒光一闪,那抹温柔尽褪,只剩冰冷的锐利:“是负责采买花草的老花匠胡伯。你可别瞧他进府三十年,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样子,谁能想到,他竟是长房埋在府里这么多年的钉子?春珂留下的暗号,都会被他‘无意中’发现,然后借着往外送枯花苗、买新花种的车子,把消息悄悄带出去。同样,大房那边给春珂的指令或是压力,也会通过他,用类似的法子传递进来。”

林苏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背发凉。这侯府后院的水,竟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母亲不仅察觉了春珂的异常,竟连这隐秘的传递链条都摸得一清二楚,这份洞察力与手腕,实在令人惊叹。

“母亲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何不……”林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问为何不立刻揭穿春珂,或是控制住那个老花匠。

墨兰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眼神变得深邃而富有耐心,像是一位经验老道的猎手,正在静待最佳时机:“曦曦,抓贼要抓赃,抓奸要抓双。现在揭穿她们,最多不过是打掉一个传递消息的渠道,处置了春珂和那个老花匠。可这能伤到长房的根本吗?不能。反而会打草惊蛇,让长房知道我们已经察觉了她们的动作,要么换一种更隐秘的方式继续安插眼线、传递消息,要么……狗急跳墙,做出更疯狂的事情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海棠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审时度势的冷静:“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看得出,春珂……在犹豫。”

“秋江她们趁着她不注意,偷看过两次她传递的消息,都是些府里的琐事——谁家嬷嬷病了,请了几日假;园子里的牡丹开得晚了些;甚至还有你庄子上桑园的大致收成,都是些不痛不痒、无关大局的东西。”墨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苏,“真正的要害,比如咱们铺子里的账本明细、庄子上互助小组的核心运作模式,还有咱们私下里打探晗爷下落的动作,她一直拖着,没敢报上去。”

“她每次去庄子上,看着蕊姐儿在田埂上跑、在桑树下玩闹时,那眼神骗不了人。”墨兰的语气软了几分,带着一丝共情,“那是做母亲的疼惜与不舍,是对安稳日子的眷恋。她舍不得现在这份平静,更怕……怕一旦真的帮着长房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她和蕊姐儿,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墨兰的目光中充满了经历风雨后的智慧与通透:“她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长房的威逼利诱,是她当初许下的承诺;另一边是自己的良知,是对女儿的疼爱,是对安稳生活的渴望。她在等,在观望,也在煎熬。我们也在等,等她真正做出选择——是继续做长房手里那把可能伤人也伤己的刀,还是……愿意为了蕊姐儿,也为了她自己,换个活法。”

“所以,”墨兰最后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现在不是动她的时候。监视要继续,但绝对不能逼迫她。阿蛮那个提议,把她弄到庄子上去,是个不错的后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等她自己想明白,主动站到我们这边来;或者,等长房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我们再伸出援手,那时,她才能真正成为我们的人。”

林苏听完母亲的一番话,心中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母亲墨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在深宅后院里哭闹算计、依附男人的小妇人了。摆脱了林噙霜那套狭隘自私的宅斗哲学后,她所迸发出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有力的智慧与魄力。她不仅有打理铺子、积累财富的经营才能,更有洞察人心、掌控局面的非凡手腕!

“我明白了,母亲。”林苏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敬佩与坚定,“那就按母亲说的,静观其变,但我们也要提前准备好接应的后手,万一春珂真的选择了我们,也好让她有处可去、有路可走。”

墨兰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账册上,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件寻常的家务琐事,语气平淡地说:“放心吧,后路,我早就为她准备好了。”

林苏看着母亲从容不迫的侧脸,心中安定了许多。她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侯府后院,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打响。这是一场关乎立场、人性与生存的无声较量,而母亲,正是这场较量中,那位不动声色、布网静待的操盘者。

而春珂,那个曾经的棋子,如今的局中人,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个抉择,都可能引发截然不同的风暴。这场暗战的结局,还未可知。

腊月二十七的永昌侯府,早已被年味浸透。朱红廊柱上挂满了鎏金灯笼,映得青砖地面暖意融融;厨房里,蒸年糕的甜香、卤腊肉的咸香、炸春卷的油香混在一起,顺着窗缝飘遍整个府邸;丫鬟仆妇们提着食盒、抱着布匹,脚步匆匆却面带笑意,嘴里念叨着“再添两挂鞭炮”“给老太太的新袄子熨好了”,一派阖家团圆的热闹景象。

然而,这浮于表面的喜庆,却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着春珂心头化不开的沉重。梁晗失踪已近两月,搜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吴府虽倾力相助,却始终没有突破性进展。却始终没有突破性进展。长房那边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每一次假意的探问、每一次刻意的寒暄,都藏着试探与算计。而这所有的压力,最终都化作冰冷的利刃,架在了春珂的脖颈上。

她的小院,是府里最冷清的一角。窗外的喧闹与屋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春珂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女人,几乎认不出自己。不过短短几日,她像是老了好几岁,眼底的光彩被恐惧与煎熬啃噬殆尽,只剩下浓重的青黑和化不开的愁绪。

长房的威逼,早已从隐晦的暗示,升级为赤裸裸的威胁。

最初,老花匠胡伯递来的草结里,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着“蕊姐儿近日可好?庄子清净,谨防蛇虫”。短短一句话,却让春珂如坠冰窟。她太清楚长房的手段,这种看似关切的话语,实则是最恶毒的警告——她们能轻易找到蕊姐儿,也能轻易让她遭遇“意外”。

腊月二十六,胡伯借着送“岁寒三友”盆景的由头,在她耳边低语:“大老爷问,四姑娘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可别磕着碰着,或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姨娘在府里,得多留心才是。”那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春珂端着花盆的手猛地一颤,青瓷花盆险些脱手落地。她强撑着稳住身形,看着胡伯转身离去的背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长房对她迟迟不传递关键情报的“消极怠工”早已忍无可忍,梁晗失踪的胶着局面,让他们急于抓住机会扳倒三房,而她这颗埋了多年的棋子,如今成了他们计划中最碍眼的绊脚石。

可她真的做不到。那些日子,她去桑园看着蕊姐儿在田埂上追蝴蝶,看着工妇们围着纺车说说笑笑,看着林苏耐心教导大家纺纱技艺,看着墨兰不动声色地关照她和女儿的起居——那份安稳与尊重,是她在侯府多年从未感受过的。她舍不得这份平静,更舍不得让蕊姐儿失去这份安宁。所以,她传递的消息,从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真正的要害,她始终攥在手里,迟迟不肯松口。

她以为拖延能换得一时安稳,却没想到,长房竟如此狠绝。

腊月二十七下午,春珂强打精神,准备去墨兰处例行回话。她打开妆匣,想取一支素雅的银簪点缀鬓发,却在妆匣最底层,摸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那纸条不知被谁塞进来,边缘已经有些破损,上面的字迹歪斜潦草,却透着一股狰狞的狠厉:

“三日之内,无‘货’,便让‘花’谢在年前。勿谓言之不预。”

“花谢在年前”!

这五个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春珂的心脏。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手里的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脚边。

长房疯了!他们不仅要情报,还要在这阖家团圆的年关,用蕊姐儿的性命来逼她就范!

她太了解表姐那一伙人了,为了爵位,为了权力,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不是恐吓,是最后的通牒!三日之内,若是交不出他们想要的——三房内部的核心动向、梁夫人的真实态度、甚至可能存在的“肩挑两房”的机密,蕊姐儿就会性命不保!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双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的窒息感。

怎么办?

去告发长房?她不确定墨兰究竟知道多少,或许早已洞悉她的底细和传递渠道。此刻去告发,或许能得到一时的庇护,可长房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必然留有后手,说不定在府外早已布下眼线,一旦撕破脸,蕊姐儿只会更危险。更何况,她“细作”的身份暴露,墨兰和梁夫人真的能容下她和蕊姐儿吗?最好的结局,恐怕也是被远远送走,终生受人监视,那样的日子,蕊姐儿又能有什么快乐可言?

继续拖延或传递假消息?长房给的期限只有三天,没有“真货”,他们绝不会罢休。蕊姐儿等不起,她也赌不起!

屈从长房,出卖三房?这是最直接的路,或许能暂时保住蕊姐儿的性命。可然后呢?三房若因此遭受重创,甚至垮掉,她春珂就是罪魁祸首!墨兰最近几年待她不薄,梁夫人从未苛责,林苏更是给了她和女儿一条前所未有的活路,那些“女子也能靠自己立足”的话,像种子一样埋在她心里,让她第一次生出了对未来的期盼。出卖这些信任她、善待她的人,她的良心能安吗?更何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长房事后真的会放过知道太多秘密的她和蕊姐儿吗?

条条路,都是死路!无论怎么选,似乎都逃不过坠入深渊的命运。

春珂踉跄着爬起来,冲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蕊姐儿。女儿的小脸粉嘟嘟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甜甜的梦,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这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在这冰冷的侯府里唯一的牵挂,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蕊姐儿受到伤害!绝不!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墨兰书房内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晕洒在摊开的年礼单子上,映得那些娟秀的字迹都带着几分年味。林苏在拆解飞梭的原理。宁姐儿正与婉儿核对送往边关的物件,嘴角刚扬起一丝浅笑,门帘便被一股寒气猛地撞开。

“四姑娘!四姑娘救我!救救蕊姐儿!”

凄厉嘶哑的哭喊穿透了室内的静谧,春珂踉跄着扑进门来,发髻散乱,几缕发丝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眼中翻涌着濒临崩溃的恐惧与绝望,往日在桑园养出的沉稳荡然无存。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泪水瞬间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砸湿了衣襟。

“蕊姐儿不见了!下午奶娘带她在院子里玩雪,就一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她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节泛白,声音破碎不堪,“奶娘找遍了附近所有地方,都没找到!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动手了!”

墨兰心头剧震,手中的礼单飘然落地,纸张在烛火下轻轻颤动。她瞬间明白,春珂口中的“他们”,正是步步紧逼的长房。那些“花谢年前”的威胁,竟真的化作了行动,而且如此狠辣迅疾,直接对一个无辜孩童下手!

婉儿吓得捂住嘴,后退半步,脸上满是惊慌失措,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苏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攥得发白,却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沉静。她没有立刻去扶春珂,而是迈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剑,死死盯住她,声音沉稳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春珂姨娘,你先起来,把话说清楚。‘他们’是谁?为何要对蕊姐儿下手?你知道什么?又或者……你答应了他们什么,却没有做到?”

这番质问毫不留情,瞬间剥开了所有掩饰。春珂浑身一颤,抬起头,对上林苏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知道,此刻任何隐瞒或犹豫,都可能葬送蕊姐儿唯一的生机。

“是……是长房!”春珂不再挣扎,泣不成声地供认,“我是他们早年安插进来的钉子……一直让我传递府里的消息,尤其是晗爷出事后,他们逼我打探夫人和老夫人的真实打算,还有……还有过继子嗣的消息!”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条,还有一个小巧的木雕兔子——那是蕊姐儿平日里最爱的玩具,耳朵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此刻却成了令人心悸的信物。纸条上的字迹歪斜狰狞,“三日之内,无‘货’,便让‘花’谢在年前”的字眼刺目惊心,特有的用语习惯,与墨兰之前监控到的信息严丝合缝。

“他们见我一直拖着,只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今天下午就……”春珂抱着木雕兔子,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胸口剧烈起伏,“四姑娘,夫人!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可蕊姐儿是无辜的!求求你们,先救救蕊姐儿!只要蕊姐儿平安,要杀要剐,奴婢绝无怨言!”

春珂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拽住墨兰的裙角:“夫人!夫人开恩!救救蕊姐儿!求您救救她!”

墨兰垂眸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背叛的愤怒,有对局势的审视,也有一丝早已预料到的冰冷。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沉声问道:“最后一次确切见到蕊姐儿,是何时?何处?奶娘和当时附近的下人,都控制住了吗?”

春珂忙不迭地点头,语无伦次地回道:“是……是未时三刻左右,就在我院子外头的空地上玩雪。奶娘说就转身去拾掇落在地上的帕子,回头就不见了!我已经让丫鬟把奶娘和附近洒扫的婆子都看住了,没让她们乱走乱说话!”

墨兰听完,对紧跟而来的周妈妈吩咐道:“立刻把所有相关的人,都带到西厢空屋分开看管,不许她们互通消息,更不许声张半句。尤其是那个奶娘,仔细盘问,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她转身的功夫有多久,当时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动静,有没有看到陌生人进出!”

“是,夫人!”周妈妈领命,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神色凝重。

春珂急得眼泪直流,拉着墨兰的裙角不肯松手:“夫人!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啊!万一……万一逼急了他们,他们对蕊姐儿下毒手可怎么办?”

墨兰猛地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谁说我要大张旗鼓?”她张旗鼓?”她环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林苏身上,“当然是暗地里找!而且要快,要准!迟一分,蕊姐儿就多一分危险!”

“曦曦,你怎么看?”墨兰转向女儿,语气中带着信任与期许。

林苏的大脑飞速运转,各种念头在脑海中交织碰撞。长房此举,一石二鸟——既逼迫春珂就范,又能试探三房的反应,甚至想制造混乱,打乱她们的部署。蕊姐儿在他们手中,是重要的筹码,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恐吓与折磨恐怕难以避免。而且他们藏人的地方,绝不会离府太远,也不会是长房明面上的产业,最可能是利用胡伯这样的暗桩,藏匿在府外不起眼的民宅、货栈,或是香火不旺的寺庙庵堂。

“母亲,”林苏快速分析道,“长房意在施压和情报,短时间内蕊姐儿应无性命之忧,但拖延越久,变数越大。他们藏人的地方,必然与胡伯有关——他是长房与春珂传递消息的关键,藏在他熟悉的区域,方便看管和传递消息。”

墨兰点头,眼中寒光闪烁:“和我想的一样。胡伯那条线,既然早就摸清了,就没必要再留了。”她看向门外,声音冷冽,“宁姐儿,让你二伯母立刻安排绝对可靠的家丁,悄悄拿下胡伯,不必审问,先控制起来,切断他们的联系,防止他们转移蕊姐儿,或是杀人灭口!同时,让昭哥儿手下那些精干人手,立刻出动,以胡伯为中心,排查他平日接触的所有外围地点——他经常送货的货仓、偶尔去的茶馆、还有他远房亲戚住的偏僻巷子,重点查临时租赁的房屋和香火不旺的庙宇!”

她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显然早已在心中推演过各种可能,此刻临危不乱,尽显掌控力。

“那……那蕊姐儿……”春珂听得心惊胆战,眼中满是哀求与希望。

林苏蹲下身,看着春珂,语气严肃:“春珂姨娘,你现在要做的,是全力配合。第一,立刻回忆,胡伯或者长房的人,最近有没有无意中提过什么特别的地点,比如某个巷子、某间铺子的名字?蕊姐儿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比如见过什么陌生的叔叔阿姨,或者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第二,你要稳住心神。长房很可能还会联系你,确认你是否被吓住、是否愿意屈服。你要做出被吓破胆、准备妥协的样子,尽量跟他们周旋,拖延时间,为我们寻找争取机会。但绝不能答应他们任何实质要求,更不能透露母亲和祖母的任何真实安排!”

春珂拼命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坚定地说道:“我明白!我明白!只要能救蕊姐儿,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是去跟他们周旋,我也愿意!”

墨兰最后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春珂,语气冰冷如铁:“春珂,你过往所为,背叛主家,罪不可恕。但眼下救蕊姐儿要紧,你的账,等孩子平安回来,再慢慢算。”她顿了顿,眼中的寒意让春珂不寒而栗,“若蕊姐儿有丝毫差池……你知道后果。”

墨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与焦虑,抬手理了理衣襟,恢复了平日的雍容神态,只是眼神深处寒意凛冽:“我知道。周妈妈会处理好内院的事,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外头的搜索,就按刚才定的办。婉儿你和我这就去找你祖母商议,调遣更多人手。曦曦,府里的事,你多费心些。”

说完,墨兰转身离去,裙摆扫过地面,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潇阁内,烛火依旧摇曳,却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暖意。一场争分夺秒的暗战,在永昌侯府张灯结彩的喜庆帷幕下,骤然拉开。春珂的倒戈与蕊姐儿的失踪,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冰面,瞬间击碎了表面的平静,也将长房与三房积蓄已久的矛盾,推到了必须正面交锋、你死我活的悬崖边缘。

此刻,府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寒风呼啸。昭哥儿手下的人手已经悄悄出动,围绕着胡伯的住处展开排查;府内,周妈妈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年节事宜,表面的热闹与暗地里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而春珂坐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攥着那个木雕兔子,眼神死死盯着门口,期盼着能传来蕊姐儿平安的消息。

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那失踪孩童的安危,以及接下来几个时辰内的每一次搜索、每一次博弈。时间,成了最宝贵也最残酷的东西,在年关的锣鼓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厢房里,烛火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烛芯,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忽明忽暗。春珂枯坐在床沿,背脊挺得僵直,却止不住浑身发抖。怀里紧紧攥着那个木雕兔子,指尖早已被粗糙的木纹硌出红痕,可她浑然不觉,一闭眼就是蕊姐儿哭着喊“娘亲”的模样,还有那张“花谢年前”的纸条,字字如毒刺,扎得她心口生疼。

采荷就守在门口,背靠着门框,手里握着一根短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却依旧身姿挺拔,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偶尔见春珂抖得厉害,便起身递过一杯温水,声音低沉而简洁:“喝点水,保存体力。蕊姐儿还等着你救。”

那是这漫漫长夜里,唯一能穿透春珂绝望的温度。

天色将明未明,天边泛起一抹惨淡的鱼肚白,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墨兰,也不是林苏,而是大小姐梁玉清。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短装,腰间束着深色腰带,神色肃穆,眼底带着熬夜的疲惫,却异常镇定,没有半分慌乱。

“春珂姨娘,”宁姐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什么都别问,跟我走。”

春珂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是有了蕊姐儿的消息?还是……三房要对她进行最后的处置?她不敢深想,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采荷上前一步,和青筠一左一右扶起她,脚步踉跄地走出厢房,上了一辆停在院外的青布小车。

车子没有任何标记,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朦胧的晨雾中疾驰而去。春珂坐在车里,心乱如麻,透过车帘的缝隙,她看到熟悉的街景渐渐远去,车子竟朝着城外的方向驶去——是桑园?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去桑园做什么?那里是她曾经觉得踏实安稳的地方,可此刻,却让她莫名惶恐。

车子在桑园外围的土路上停下,车轮碾过冻土,颠簸得厉害。春珂被扶下车,脚下的泥土冰凉刺骨,让她打了个寒颤。冬日的清晨,薄雾笼罩着休眠的桑林,枝桠光秃秃的,在雾气中勾勒出狰狞的轮廓,一片寂静清冷,连鸟鸣都没有。

就在这时,雾气中,一个身影缓缓走近。

是阿蛮?

身影渐近,轮廓逐渐清晰。只见那人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背上用宽布带稳稳地缚着一个熟睡的小小人儿——那熟悉的发髻,那标志性的虎头鞋,正是蕊姐儿!

是阿蛮!就是她认识的那个阿蛮!

此刻的阿蛮,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沾湿了额前的碎发。她的衣服上沾着不少尘土,甚至有几处被划破的口子,露出里面的肌肤,手背还有一道新鲜的血痕,结痂的血渍暗红刺眼。可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像燃着一簇火焰,脊梁挺得笔直,如同一位刚刚凯旋、守护着最重要战利品的女将军,凛然立于车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春珂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死死地盯着阿蛮背上那个小小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身影。是蕊姐儿!真的是蕊姐儿!她还活着!她在睡觉!

巨大的冲击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春珂苦苦支撑了一整夜的堤坝。所有的恐惧、绝望、愧疚,还有压抑不住的母爱,都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冲破她的喉咙:

“蕊姐儿——!!!”

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膝盖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几乎是用爬的姿势,朝着阿蛮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儿,又怕惊扰了她的安眠,指尖在半空中犹豫了许久,最终只是虚虚地环着,泪如雨下,哭得浑身抽搐,几乎背过气去。

阿蛮小心翼翼地解开背上的布带,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那个身手利落的姑娘。她将依旧沉睡的蕊姐儿轻轻抱起——孩子大概是受了惊吓,又被喂了少许安神的汤药,睡得格外沉。阿蛮把女儿放进春珂颤抖的怀抱里,看着春珂紧紧搂住孩子,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春珂将脸埋在女儿带着奶香和些许陌生尘土气的襁褓里,哭得天地失色。那哭声里,有这一夜无尽的恐惧,有对自己过往糊涂的悔恨,有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对蕊姐儿受惊吓的心疼。她的肩膀剧烈起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浸湿了蕊姐儿的衣襟,也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阿蛮站在一旁,看着哭得几乎晕厥的春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因为破窗救人、与人交手留下的擦伤和淤青,忽然咧了咧嘴,用带着沙哑却努力显得轻松的语气调侃道:“行了,别嚎了,再哭桑园都要被你淹了。蕊姐儿没事,就是吓着了,吃了点安神的汤水,睡得沉。你可真是……水做的,眼泪流不完。”

这话说得粗鲁直白,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亲切和安抚。

春珂的哭声在阿蛮的调侃中顿了一顿。她抬起泪眼婆娑、狼狈不堪的脸,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蛛网。她看着阿蛮那同样疲惫却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桑园里那些熟悉的女工们——她们都是曾经和她一起在桑园劳作的伙伴,此刻脸上都带着关切的神色,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心疼。

再低头看看怀中实实在在、温热的女儿,小小的手还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衣襟,春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恐惧的余悸还未散去,得救的狂喜在胸腔里激荡,对阿蛮等人的无尽感激几乎要溢出来,还有对自己过往背叛三房、沦为长房棋子的深切悔恨,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

她哭着哭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难看地向上扯了一下,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眼角眉梢都挂着泪,却真实地映照着她此刻崩塌又重建的内心。

然而,这短暂的、悲喜交加的释放之后,更深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笑意。

蕊姐儿是救回来了,可然后呢?

她出卖过长房——虽然是被迫,却也断了长房的计划,以长房的狠辣,岂会善罢甘休?往后,她和蕊姐儿怕是要一直活在长房的报复阴影里。

而三房这边,墨兰夫人昨夜那冰冷的眼神,那句“等孩子平安回来,再慢慢算”的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过往的罪孽。她是长房安插的钉子,是背叛主家的人,墨兰夫人会怎么处置她?是杀是剐?还是会将她和蕊姐儿远远送走,终生监禁?

巨大的后怕攫住了她,让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抱紧蕊姐儿,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宁姐儿和阿蛮的眼神充满了乞求和无助。

“大小姐……阿蛮姑娘……”她语无伦次,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夫人她……夫人会不会……会不会要杀我?我知道我错了,我罪该万死,可蕊姐儿还小,求你们……求你们放过她……”

宁姐儿走上前,目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被救回的蕊姐儿,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清晰地说道:“先回庄子安置。母亲自有主张。”

这句话没有任何安慰,却也没有立刻的审判。对此刻的春珂而言,已是莫大的喘息之机。

阿蛮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包袱里扯过一块干净的布条,粗手粗脚地给自己的手伤随意包扎着,一边包一边对春珂道:“别瞎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夫人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现在最该做的,是顾好蕊姐儿,也看看你自己。”

她说着,用下巴指了指春珂的手臂和脖颈。春珂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满是昨夜挣扎时留下的擦伤,脖颈处也有一道淡淡的淤青,都是拜长房的威胁和自己的惶恐所赐。可比起内心的煎熬,这些皮肉之苦,真的不算什么。

春珂在众人的簇拥下,抱着蕊姐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桑园内那处她曾经感到踏实、此刻却不知前路如何的庄子走去。怀里的孩子睡得依旧安稳,温热的气息透过襁褓传来,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晨雾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冬日的桑园上,给光秃秃的枝桠镀上了一层暖意,也照在这一群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硝烟的女子身上。阳光驱散了雾气,却驱不散春珂心中的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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