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大朝会。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文武百官已候在午门外。雪后初霁的清晨格外寒冷,呵气成霜,但无人抱怨——所有人都预感到,今日的朝会将不同寻常。
孙仲站在文官队列中,双手拢在袖中,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跳如鼓。他身后站着王谦、李茂等六人,个个面色紧绷,如临大敌。
武官队列里,宋清辞一身三品武将朝服,腰佩长剑,肃然而立。她身侧是楚凌风,再往后是几位北境出身的将领,皆目视前方,神色冷峻。
“宋将军。”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宋清辞转头,是户部尚书周文正,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臣,素以刚正闻名。他走到她身侧,低声道:“今日朝会,若有变故,不必硬抗。老夫虽年迈,还能说上几句话。”
宋清辞心中一暖,躬身道:“多谢周大人。”
周文正摆摆手,走回队列。这位老尚书与宋毅曾是同窗,宋家蒙冤时,他曾多次上奏力争,如今站出来,是念旧情,更是为公道。
卯时正,宫门缓缓开启。
钟鼓齐鸣中,百官鱼贯而入。金殿之上,九龙椅空悬,皇帝还未驾到。但肃杀的气氛已弥漫开来——禁军比平日多了一倍,持戟而立,眼神锐利如鹰。
孙仲与王谦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头。
宋清辞抬眼看向御座旁——萧景珩站在那里,一身亲王蟒袍,面色平静如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一切尽在不言中。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老皇帝在宫人搀扶下缓步走出,坐上龙椅。他今日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常,扫过下方群臣。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高唱。
按惯例,先是各部例行奏事。兵部、户部、工部...官员们依次出列,奏报的无非是钱粮、工程、边防等常事。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孙仲,瞟向宋清辞。
终于,轮到了吏部。
孙仲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陛下,臣有本奏。”
来了。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皇帝抬了抬手:“讲。”
“臣要弹劾一人。”孙仲声音洪亮,在空旷的金殿中回荡,“此人欺君罔上,女扮男装,混入军中,窃据高位,祸乱朝纲!”
哗然。
虽然早有猜测,但“女扮男装”四字一出,还是引起一片骚动。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宋清辞。
皇帝眉头一皱:“孙仲,你弹劾谁?可有证据?”
“臣弹劾的,正是兵部侍郎宋青!”孙仲豁然转身,指向宋清辞,“而证据——人证物证俱在!”
他拍了拍手。
殿外,两名禁军押着一个老仆进来。正是宋福。
老仆浑身发抖,一进殿就瘫软在地,以头抢地:“小...小人宋福,叩见陛下...”
“宋福,你把昨日对本官说的话,再说一遍。”孙仲厉声道。
宋福颤颤抬头,看向宋清辞。四目相对,宋清辞眼神平静,他却如遭雷击,慌忙低头。
“说!”孙仲催促。
“小人...小人原是镇北侯府管家。”宋福声音发颤,“三年前,宋家出事...大小姐宋清辞,左耳后有颗红痣,虎口有个月牙疤...这些,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他鼓起勇气,再次看向宋清辞:“而宋将军...宋将军耳后的红痣,虎口的疤...与大小姐一模一样!”
满殿哗然更甚。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宋福,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宋福以头抢地,“小人敢用性命担保!宋将军就是我家大小姐!她是女子,是女扮男装从军的!”
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清辞身上。质疑、震惊、恍然、幸灾乐祸...种种眼神如刀似剑。
宋清辞缓缓出列。
她没有跪,只是躬身:“陛下,臣有话要说。”
“讲。”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孙大人指控臣是女子,依据有二。”宋清辞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其一,宋福指认臣的特征与宋家小姐相同。其二,想必孙大人还会说,宋家小姐三年前‘遇匪’尸骨无存,臣却凭空出现,时间吻合。”
孙仲一愣——她怎么知道?
“既如此,臣请陛下允准,当殿验明正身。”宋清辞抬起头,眼神坦荡,“但验身之前,臣有几个问题要问孙大人。”
皇帝颔首:“准。”
宋清辞转身,看向孙仲:“孙大人,你说宋福是宋家老仆,可有何凭证?”
“这...”孙仲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他能说出宋家内情,能说出宋小姐特征...”
“那也可能是有人教他的。”宋清辞淡淡道,“孙大人,你找到宋福,是何时?给了他多少银子?答应事成之后,再给多少?”
孙仲脸色一变:“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宋清辞转向皇帝,“陛下,臣请旨,即刻搜查宋福住处,查抄他与孙大人的往来书信、银钱账目。”
“准。”皇帝毫不犹豫。
禁军领命而去。孙仲额头冒汗,强自镇定:“陛下,即便宋福有问题,但宋将军的特征确实与宋家小姐相符,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吗?”宋清辞忽然笑了,那笑容冷峭如冰,“孙大人怎么知道,臣耳后有红痣?臣虎口有疤?这些特征,臣在北境三年,同袍无数,都无人发现。孙大人却了如指掌——莫非,你暗中窥探朝廷命官,意图不轨?”
“我...”孙仲语塞。
“还有。”宋清辞步步紧逼,“你说宋家小姐三年前遇匪,尸骨无存。可当年案卷中明明记载,找到了部分遗物,只是无法辨认身份。孙大人篡改案卷,欺瞒陛下,该当何罪?”
王谦见势不妙,急忙出列:“陛下!宋将军这是狡辩!特征相符是事实,时间吻合也是事实!若要验明正身,何必拖延?当殿验看便是!”
“对!当殿验看!”李茂等人附和。
朝堂上乱成一团。清流官员面面相觑,武官则怒目而视——宋清辞在北境的威望极高,这些将领岂容人污蔑?
“肃静!”皇帝一拍龙椅。
满殿寂静。
皇帝看着宋清辞,眼神复杂:“宋青,你可敢当殿验身?”
宋清辞沉默。她知道,一旦验身,身份必露。可不验,就是心虚。
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萧景珩出列了。
“父皇。”他躬身,“儿臣以为,验身不妥。”
“为何?”皇帝皱眉。
“宋将军乃朝廷命官,三品大员,战功赫赫。”萧景珩声音沉稳,“若因一个来历不明的老仆几句空口白话,就当殿验身,是对功臣的羞辱,更是对朝廷法度的践踏。”
他转身,看向孙仲:“孙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宋将军是女子,除了宋福的指认,可还有其他证据?比如,她何时沐浴?何时更衣?这些细节,你从何得知?”
孙仲咬牙:“三殿下这是要包庇...”
“本宫问的是证据!”萧景珩厉声打断,“拿不出证据,就是诬告!诬告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这话说得极重。孙仲脸色煞白,王谦等人也慌了。
“陛下!”孙仲扑通跪倒,“臣还有证据!宋将军每月告假数日,说是旧伤复发,但御医诊脉,并无异常!这分明是...是女子月事!”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这已不是弹劾,这是羞辱。
宋清辞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她可以忍受污蔑,但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孙仲!”萧景珩暴怒,“你敢在金殿之上,出此污言秽语!”
“臣说的是事实!”孙仲豁出去了,“陛下若不信,可传御医当殿诊脉!女子脉象与男子不同,一诊便知!”
皇帝脸色铁青。事已至此,不查不行了。
“传御医。”
三名御医被急召入殿。为首的是太医院院判,须发皆白,德高望重。
“为宋将军诊脉。”皇帝下令。
老院判走到宋清辞面前,躬身:“宋将军,得罪了。”
宋清辞伸出手腕。殿中数百双眼睛盯着,空气凝固如铁。
老院判三指搭脉,闭目细诊。良久,他睁开眼,神色古怪。
“如何?”皇帝问。
“回陛下,”老院判迟疑道,“宋将军的脉象...确实与寻常男子不同。似有...阴柔之象。”
轰——
炸开了锅。
孙仲狂喜:“陛下!您听见了!宋青就是女子!她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王谦等人纷纷跪倒:“请陛下严惩!”
清流官员中,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武官队列里,楚凌风等人握紧刀柄,眼中喷火。
皇帝缓缓站起身。他看着宋清辞,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失望,是雷霆震怒的前兆。
“宋青。”他的声音冰冷,“你,还有什么话说?”
宋清辞抬起头。她没有看皇帝,而是看向萧景珩。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中的痛楚,看到他的决绝——他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够了。
她转身,面对御座,缓缓跪倒。
“臣,”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确有隐瞒。”
死寂。
“臣本名宋清辞,镇北侯宋毅之女。三年前,宋家蒙冤,女眷流放途中,臣侥幸逃脱。为报家仇,为雪父冤,臣女扮男装,投身军伍。从北境士卒到兵部侍郎,每一步,都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这些,”她抬起头,眼中含泪却不让它落下,“陛下可以问北境将士,可以查兵部功绩。”
她重重磕头:“臣欺君,臣认罪。但臣所做的一切,只为还父亲清白,只为揪出国贼。今日柳文渊伏法,父亲沉冤得雪,臣...死而无憾。”
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金殿之上,无人不为之动容。就连那些原本准备落井下石的官员,也沉默了。
孙仲却大叫:“陛下!她认了!她认罪了!欺君之罪,当斩!”
“请陛下严惩!”王谦等人附和。
皇帝看着跪在殿中的宋清辞,看着她挺直的脊梁,看着她眼中那抹熟悉的坚毅——像极了当年的宋毅。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宋毅被押上殿时,也是这样挺直脊梁,也是这样眼神坚定地说:“臣无罪。”
那时他不信。后来真相大白,他悔之晚矣。
如今...
“陛下!”萧景珩跪倒在宋清辞身侧,“宋将军虽有欺瞒,但其心可鉴,其功可表!北境三年,她守边关、退狄虏;回京之后,她查贪腐、肃朝纲。若无她,柳文渊仍在祸国;若无她,军械倒卖仍在继续!这样的功臣,难道要因一个不得已的隐瞒,就赶尽杀绝吗?”
“三殿下!”孙仲厉声道,“功是功,过是过!欺君之罪,绝不能赦!否则国法何在?朝纲何在?”
两派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宋清辞。”
“臣在。”
“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按律当斩。”皇帝的声音沉重,“但念你为国建功,为父雪冤...朕给你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南方边州叛乱,告急文书今晨刚到。朕命你为平叛将军,率军南下。若平叛成功,将功折罪。若失败...两罪并罚。”
这是网开一面,也是生死考验。
南方叛乱,凶险异常。多少名将折戟沉沙,她一个女子...
“臣,”宋清辞重重磕头,“领旨谢恩。”
“陛下!”孙仲急道,“这...这不妥!她已是戴罪之身,怎能再掌兵权?万一她...”
“万一她怎样?”皇帝冷冷看他,“孙仲,你弹劾宋清辞,朕准了。但你诬告朝廷命官,朕也要查。来人——”
禁军上前。
“将孙仲、王谦、李茂等七人,押入刑部大牢,严加审讯!”皇帝厉声道,“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孙仲等人面如死灰,被拖了下去。临出殿前,孙仲回头,死死盯着宋清辞,眼中是刻骨的怨恨。
朝会散了。
宋清辞走出金殿时,阳光刺眼。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下方广场上正在集结的禁军,看着远处巍峨的宫墙,心中一片平静。
身份暴露了,但还活着。
还有机会,还有仗要打。
“清辞。”萧景珩走到她身侧,低声道,“南方叛乱凶险,我...”
“殿下不必多说。”宋清辞转头看他,微微一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况且——”
她望向南方,眼中闪过锐光:“谁说女子,就不能平叛安邦?”
风吹起她的朝服下摆,猎猎作响。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宋青。
她是宋清辞。
是镇北侯之女,是戴罪之身的将军,是即将奔赴南方战场的...红衣女将。
路还长。
但她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