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雪后初晴。
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京城各条主道已清扫出来,车马行人渐渐多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压抑——明日就是大朝会,许多人都预感到,将有一场风暴来临。
宋府的书房彻夜亮着灯。
宋清辞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不是兵部文书,而是一张京城舆图。她用朱笔在上面圈出了七个点——孙仲府邸、王谦宅院、李茂别院...正是那晚密谈的七位官员的住处。
“楚凌风。”她放下笔,“这七家,昨晚有什么动静?”
“回将军,都派了家丁出门,去的方向各异,但最后都汇向城南。”楚凌风指着舆图上一个位置,“这里,宋福住的小院。他们轮流派人去,每次停留不超过一刻钟。”
“盯梢?”宋清辞皱眉。
“更像是...确认。”楚凌风道,“宋福被他们严密看管起来,院外有四个护院轮流把守,连采买都是专人去。我们的人试图接近,差点被发现。”
宋清辞手指轻叩桌面。孙仲如此小心,说明宋福是关键证人,绝不能出岔子。而频繁派人去,可能是让宋福反复确认某些细节——比如她的特征,她过往的习惯。
“将军,”楚凌风犹豫片刻,“要不要...我去把宋福带出来?趁今夜——”
“不行。”宋清辞摇头,“现在带他出来,孙仲立刻就知道我们察觉了。他会改变计划,甚至可能狗急跳墙,提前发难。”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
“不。”宋清辞站起身,走到窗边,“我们要做好准备,迎接他们的指控。”
她转身,眼中闪过锐光:“楚凌风,你去找几个人,要机灵可靠的,扮成货郎、乞丐,在孙仲等七家府邸周围盯着。我要知道,明天大朝会前,他们还会见什么人,做什么安排。”
“是!”
“另外,”宋清辞顿了顿,“去一趟三皇子府,告诉殿下,按原计划行事。明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楚凌风领命而去。
书房里重归寂静。宋清辞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清俊的脸——眉眼英气,轮廓分明,确实与女子时的模样有七分相似,但三年沙场磨砺,肤色微黑,气质冷硬,已很难让人联想到闺阁千金。
她抬手,抚上左耳后。那里确实有颗红痣,平时被头发遮掩,只有沐浴时才露出来。这个细节,只有贴身伺候的婢女和...老管家宋福知道。
右手虎口的月牙疤,也是真的。八岁学射时留下的,父亲还说这疤像弯月,是吉兆。后来她刻意用刀剑伤覆盖,但仔细看,仍能看出旧痕。
孙仲既然找到了宋福,这些特征,他一定都掌握了。
明天大朝会,他会让宋福当殿指认吗?还是会先抛出其他证据,步步紧逼?
宋清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三年了,她无数次想象过身份暴露的场景,想过最坏的结果——欺君之罪,斩立决。但真到了这一天,她反而平静了。
至少,父亲的冤屈已雪。至少,她为宋家争回了清白。
这就够了。
“将军。”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谢姑娘来了。”
宋清辞睁开眼:“请她到花厅。”
花厅里,谢云舒正不安地踱步。见宋清辞进来,她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清辞,出事了。”
“慢慢说。”
“我今早去绸缎庄查账,发现有人在暗中盯梢。”谢云舒压低声音,“我让护卫反跟踪,发现那些人最后进了...吏部衙门。”
吏部。孙仲的地盘。
“他们盯你做什么?”宋清辞蹙眉。
“恐怕是冲着你来的。”谢云舒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今早收到的,没有署名,但字迹...我认得,是孙仲的幕僚。”
信上只有一句话:“谢姑娘与宋将军交好,当知明哲保身之道。”
威胁。
宋清辞眼神一冷。孙仲这是想逼谢云舒站队,或者至少,让她不要插手。
“云舒,你这几天不要出门。”她握紧谢云舒的手,“住在我这里,等我处理完这件事。”
“我不怕他。”谢云舒摇头,“清辞,我担心的不是你。是...”她顿了顿,“是我昨天听到的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谢云舒凑近,声音压得更低:“我爹的一个旧交,在都察院当差,他私下告诉我,孙仲这几天频繁出入都察院,调阅了三年前的案卷——包括宋家流放途中遇匪的卷宗。”
宋清辞心中一凛。
宋家女眷“遇匪”的案子,当年草草结案,说是山匪劫财杀人,尸骨无存。但若细查,会发现很多疑点——比如那些山匪从未在其他地方作案,比如现场没有找到任何女眷的随身物品。
孙仲查这个,是想证明什么?
“他可能想证明,你根本没死。”谢云舒说出了她的猜测,“如果你没死,那宋青是谁?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三年时间从士卒做到将军...除了宋家女儿女扮男装,还能有谁?”
逻辑链完整了。
宋福指认特征,案卷证明宋清辞可能未死,再加上她这些年刻意回避的种种细节...这些证据串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人相信,宋青就是宋清辞。
好一个孙仲。好周密的计划。
“清辞,”谢云舒眼中含泪,“明天大朝会,你不要去。称病,或者找个理由躲过去。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
“躲不过的。”宋清辞平静道,“明天不去,他们会说我心虚。后天,大后天...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会一直咬着我。与其躲躲藏藏,不如正面迎战。”
“可那是欺君之罪啊!”谢云舒急道,“要杀头的!”
“那就让他们来杀。”宋清辞眼中闪过寒光,“看看最后,到底是谁的头落地。”
她送走谢云舒,回到书房。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离明天的大朝会,还有不到十二个时辰。
她需要做最后的准备。
与此同时,吏部衙门后堂。
孙仲正与王谦、李茂等人做最后的商议。桌上摊着几份文书——宋福的证词、三年前的案卷摘要、还有一份列举了宋青可疑之处的清单。
“都确认过了?”孙仲问。
“确认了。”王谦点头,“宋福说的那两个特征,我们想办法核实过——宋青左耳后确实有红痣,是他一次比武时发带松脱,偶然露出来的,当时有好几个人看见。虎口的疤,也有人注意到。”
李茂补充:“案卷这边,我找了刑部的老书吏,他说当年宋家女眷的尸首根本没找到,所谓的‘遇匪’,很可能是个幌子。”
“好。”孙仲眼中闪过兴奋,“证据链完整了。明天大朝会,我们先抛案卷疑点,再让宋福上殿指认。到时候,宋青百口莫辩!”
“孙大人,”赵明有些犹豫,“万一...万一陛下信他呢?毕竟他刚立下大功,扳倒柳文渊...”
“功是功,过是过。”孙仲冷笑,“陛下最恨人欺瞒。当年镇北侯‘通敌’,陛下有多震怒,你们忘了?如今发现他的女儿女扮男装,混入朝廷,还官居高位...你们说,陛下会怎么想?”
众人沉默。是啊,帝王多疑。功高震主本就危险,再加上欺君之罪...
“还有三殿下。”王谦低声道,“他和宋青关系匪浅,肯定会力保...”
“那就更好了。”孙仲眼中闪过狠厉,“三殿下若力保,我们就说他们早有勾结,说宋青从军就是三殿下安排的,目的就是培植私军,图谋不轨!”
这话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构陷皇子,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孙...孙大人,这...这太冒险了吧?”赵明声音发颤。
“冒险?”孙仲扫视众人,“诸位,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柳相倒台,我们这些门生故旧,迟早被清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扳倒宋青,重创三殿下,我们才有活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积雪:“明日一战,要么我们死,要么他们亡。诸位,想清楚了。”
室内死寂。良久,王谦第一个起身:“下官...愿随孙大人!”
“下官也是!”
“算我一个!”
七个人,七颗人头,押在了明日的大朝会上。
夜幕降临。
宋清辞换了一身便服,悄悄从后门离开宋府。她没有带护卫,只身一人,穿过寂静的街巷,来到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
这是萧景珩的一处私宅,知道的人极少。
书房里,萧景珩正在等她。烛光下,他眉宇间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清辞。”他迎上来,“都安排好了。”
“东西挖出来了吗?”宋清辞最关心这个。
萧景珩点头,从柜中取出一个木匣。匣子不大,黑漆已斑驳,锁孔处锈迹斑斑——正是宋清辞给的那把钥匙对应的锁。
宋清辞接过匣子,手有些抖。三年前,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插入钥匙,轻轻转动。锁簧发出“咔”的轻响,开了。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封信,一枚虎符,还有...一份名单。
宋清辞先打开信。是父亲的笔迹,字迹有些潦草,像是仓促写就:
“吾儿清辞,若见此信,为父恐已不在。朝中有奸佞通敌,为父已查得线索,但恐遭灭口。此虎符可调城外西山营三千兵马,名单上所载,皆为忠义之士,可信。若宋家有变,汝可凭此自保,或...为国除奸。父宋毅绝笔。”
日期是三年前,北境战事最吃紧的时候。
原来父亲早就察觉了。他留了后手,留了兵马,留了人手...可他终究没等到用上的那天。
宋清辞握紧信纸,眼眶发红。
“清辞,”萧景珩轻声道,“你看名单。”
她深吸一口气,展开那份名单。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官职都不高,但分布在六部、禁军、甚至宫中。而在名单末尾,父亲特意标注了一行小字:
“柳文渊通敌,证据藏于其书房密室。然柳势大,不可轻动,需待时机。”
时机...就是现在。
宋清辞抬头,看向萧景珩:“殿下,这份名单...”
“我已经派人暗中接触了。”萧景珩道,“他们都是忠良之后,对柳文渊早有不满。明日大朝会,若孙仲发难,他们会站在我们这边。”
“还不够。”宋清辞摇头,“孙仲敢这么做,一定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她看向那枚虎符。西山营三千兵马,是父亲当年秘密训练的私兵,连兵部都不知道的存在。这支兵马,或许能派上用场。
“清辞,”萧景珩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与你同进退。若陛下真要治罪,我拼着这皇子之位不要,也要保你周全。”
“不行。”宋清辞抽回手,“殿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江山,需要明君。你不能为了我...”
“没有你,我要这江山何用?”萧景珩打断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情意,“清辞,三年前在北境,我就发过誓——此生,绝不负你。”
烛火噼啪。两人对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良久,宋清辞轻声道:“好。那我们就一起,闯过这一关。”
子时将至。
宋清辞离开私宅,悄无声息地回到宋府。她没有睡,而是坐在书房里,将那封信、那份名单,看了又看。
父亲的嘱托,宋家的冤屈,还有...她与萧景珩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押在明日。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寒风呼啸,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她,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