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衍的“撒网”计划,在极致的冷静与缜密中铺开。他没有急于再次联络程怀安,而是仿佛遗忘了那次拜访,重新沉浸于“顾问”工作与他的商业布局中,只是公寓的安保等级被提到了一个近乎夸张的程度,且全部转为更加隐蔽的电子化与被动式监控。
苏念晚则被要求“恢复正常创作”,尤其是《浮生劫》中关于墨衍督主早期经历的篇章。沈墨衍为她“口述”了更多细节——不再是之前指导权谋时那种宏观架构,而是一些极其私密、充满痛苦与屈辱的、足以触动任何对那段历史有研究之人神经的“真实碎片”。
“……那地窖并非全然黑暗,月光有时会从栅栏缝隙漏入,在地上划出冰冷的光痕,像一把把剔骨刀。看守的宦官姓贾,左耳后有一块铜钱大的褐色胎记,嗜酒,酒后喜用浸了盐水的细藤条抽打关节,伤不显眼,痛入骨髓。”沈墨衍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眼底深处那一片冻结的寒潭,泄露了这些记忆的重量。
苏念晚一边记录,一边觉得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难受。她知道,这些细节,将成为投向暗处那些窥视者的、淬毒的饵。
“你真的……要把这些说出去?”她忍不住问,声音干涩。
“不是全部,亦非核心。”沈墨衍合上眼,指尖按了按眉心,露出一丝极淡的疲惫,“抛出足够分量的碎片,让他们相信‘共鸣’的存在,相信他们找到了想要的目标。饵需香甜,方能诱鱼深入;但钩须锋利,且藏于暗处。”
他看向苏念晚:“你的任务,是在‘偶然’的场合,‘不经意’地向程怀安透露,你在创作中获得了某些‘极其真实、仿佛亲历’的灵感片段,为此甚至困扰。具体时机和方式,我会告诉你。”
苏念晚明白,自己成了这场心理战中最关键的一环——那个手持诱饵、站在明处的“渔夫”。她必须演得真实,演得自然,既要表现出对“灵感”的困惑与不安,又不能流露出对沈墨衍真实身份的认知恐慌。
压力巨大,但她没有退缩。她知道,这是打破目前被动局面的唯一方式,也是为了保护他们两人,乃至她父母安全的必要之举。
一周后,时机成熟。
沈墨衍通过一个看似中立的文化交流平台,向程怀安发出了一份正式的、措辞严谨的邀请,约他在一家以私密性和高雅着称的私人茶舍“竹韵轩”见面,主题是“进一步探讨明代宫廷器物与礼仪的若干细节”。邀请函中附带了两个沈墨衍“最近偶然想起、但不确定是否符合史实”的细节问题,内容恰好与他之前“口述”给苏念晚的某个碎片相关,但又做了些微的、合乎情理的模糊处理。
饵,已经轻轻抛入水中。
程怀安几乎在收到邀请的当天就给予了热情回应,欣然赴约。
“竹韵轩”的包厢清幽雅致,古琴声淙淙如流水。沈墨衍依旧是一身低调的深色常服,气质冷峻。苏念晚则穿着素雅的连衣裙,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扮演着助手兼学生的角色,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几张看似随意散落的画稿草图——其中一张的角落,隐约能看见地窖栅栏的线条。
程怀安准时到来,笑容一如既往的儒雅亲切,只是眼底那抹探究的光芒,在见到沈墨衍和苏念晚时,几不可查地亮了一瞬。
寒暄过后,话题很快切入正轨。沈墨衍提出的那两个细节问题,果然引起了程怀安极大的兴趣。他引经据典,给出了详细的解答,并顺势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处,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沈墨衍这些“记忆”或“认知”的来源,是否还有更多类似的“印象”。
沈墨衍的回答滴水不漏,只说是家族中一些零散的口述传承加上个人的研究揣摩,并适时流露出对某些“过于清晰却无法验证”的细节的“困惑”。
就在这时,按照事先的约定,苏念晚适时地“插嘴”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和困扰:
“老师,其实……我最近在画督主早期的一些场景时,也常常有类似的感觉。”她拿起那张带有栅栏线条的草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比如这里,我明明没有去过任何类似的地方,也没查到具体的图片资料,但画的时候,脑海里就是会冒出非常具体的画面……冰冷潮湿的石壁,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还有……高处透下来的、分割成格子的光,冰冷得让人绝望。”
她说着,适时地流露出一丝不安,抬眼看向程怀安,像是一个寻求解答的困惑学生:“程教授,您研究历史见多识广,您说……这会不会只是我代入角色太深,产生的过度想象?还是说,真的有可能……通过某种方式,捕捉到一点过去的……‘回响’?”
她的话语,她的表情,她手中那张看似不经意的草稿,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沈墨衍的精心设计和反复演练。此刻,完美地呈现出来。
程怀安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他仔细看了看那张草稿,又看向苏念晚,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混合着兴奋与审视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
“苏小姐的问题,非常有趣。在历史研究,尤其是心态史和记忆研究领域,确实存在一些难以用常理解释的案例。个体通过梦境、直觉或艺术创作,展现出与已湮灭历史细节高度吻合的内容……我们通常称之为‘历史共感’或‘记忆涟漪’。当然,”他话锋一转,恢复学者式的严谨,“这需要极其严格的考证和排除巧合,不能轻下结论。”
他看向沈墨衍,笑容更深:“不过,沈先生和苏小姐的情况,倒是提供了一个非常难得的观察样本。两位似乎都对那段历史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感知。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印象’或‘灵感’可以分享?这对于我的研究,或许会有极大的启发。”
鱼儿,开始试探着触碰诱饵了。
沈墨衍面上依旧平静,心里却冷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确有一些零散印象,但大多支离破碎,难成体系。”沈墨衍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记得某处宫苑墙角生有一株异常茂盛的夹竹桃,其下埋有异物;又或,某位失势老太监袖中常年藏有一枚磨损严重的犀角扳指,内有暗格……诸如此类,不知真假,或许只是臆想。”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细节,但并非他核心的秘密,且地点、人物都做了模糊化处理,真伪难辨,却足以让程怀安这样的研究者心跳加速——因为这些细节太具体,太有画面感,太不像能从普通史料中推断出来的东西!
程怀安果然听得呼吸微微急促,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滑动。他强压住激动,尽量语气平稳:“沈先生提到的这些……非常、非常特别。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详细记录一下,或许可以尝试进行考据……”
“可以。”沈墨衍爽快地答应,随即又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不过,程教授,实不相瞒,近期我和晚晚都遇到一些烦心事,家中长辈也受些无端惊扰,恐怕暂时难以静心深究这些琐碎旧事。”
他主动将话题引向了“麻烦”,却又不点明,只是留下一个模糊的引子。
程怀安眼神微动,立刻关切地问:“哦?竟有此事?不知是何种麻烦?若涉及治安,或可向有关部门反映。”
沈墨衍摇摇头,不欲多言的样子:“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只是觉得有些巧合罢了。” 他看了一眼苏念晚,苏念晚配合地低下头,露出些许后怕的神情。
程怀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深沉了几分。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说:“这世间之事,有时看似巧合,实则未必。沈先生,苏小姐,若日后在研究上,或……在其他方面遇到任何困扰,不妨随时联系我。鄙人在学界还算有些朋友,或许能提供些许帮助。”
表态了。虽然隐晦,但已经传递出愿意“介入”和“提供帮助”的信号。这正是沈墨衍想要的——让程怀安背后的势力,主动从暗处伸出手。
茶会又持续了片刻,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程怀安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与更多疑问离开,并再三表示希望能保持联系,深入合作。
送走程怀安,回到车上,沈墨衍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下来。他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片刻后,对前排的手下吩咐:“盯紧他,还有他回去后接触的所有人。尤其是,看他是否会去验证我刚才说的那几个‘细节’。”
“是,督主。”
苏念晚直到这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我……我表现得还行吗?”她小声问,心有余悸。
沈墨衍睁开眼,看向她。她脸色还有些发白,眼神却亮亮的,带着完成任务的紧张与一丝成就感。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有些僵硬,但带着安抚的意味。
“尚可。”他吐出两个字,算是极高的评价。
苏念晚的心,因为这两个字和他手掌的温度,奇异地安定下来。
饵已投下,钩已暗藏。
接下来,就是等待鱼儿彻底咬钩,然后将那隐藏在深水中的阴影,一举拖出水面。
暗处的较量,进入了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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