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衍建立的“安全堡垒”生活持续了大约一周。这一周里,苏念晚几乎适应了这种被严密保护、与外界的联系仅限于网络和特定人员的状态。她和沈墨衍之间,也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白天她创作,他处理他的“事务”(苏念晚隐约觉得他在整合资源,构建更稳固的立足点);傍晚他会审阅她的画稿,提出那些一针见血的意见;夜晚,公寓安静下来,两人各自占据书房和客厅的一角,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介于紧张与安宁之间的氛围。
直到门铃再次被不熟悉的人按响。
来访者是一位年约五十、气质儒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自称程怀安,是一名大学历史系教授,专攻明史,尤其是宦官制度与宫廷文化。他声称是通过某个学术交流渠道,得知沈墨衍先生对明代东厂及宫廷生活细节有“独到且极为精准的见解”,特来拜访请教。
安保人员早已将程怀安的基本资料发到了沈墨衍的手机上。资料显示,程怀安背景干净,学术成果扎实,在圈内名声不错,近期确实在筹备一个关于明代宫廷日常与权力运作的跨学科研究项目。
看起来合情合理。
但沈墨衍看着监控屏幕上程怀安那张温和儒雅、笑容得体的脸,眼神却微微眯起。太巧了。在他和苏念晚被不明势力盯上、足不出户的敏感时期,一位研究明史尤其是东厂的学者,恰好“慕名而来”?
“请他到书房。”沈墨衍对通讯器吩咐,语气平静无波。
苏念晚有些紧张,想回避。沈墨衍却看了她一眼:“你留下。以助手身份。”
程怀安被引入书房。他的目光迅速而礼貌地扫过书房内价值不菲的古董摆件(沈墨衍近期购入,既是投资,也是某种习惯),最终落在沈墨衍身上。在看到沈墨衍的瞬间,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惊叹与探究交织的光芒,随即被完美的学术性热情掩盖。
“沈先生,冒昧打扰。鄙人程怀安,久仰您对明代东厂规制见解精深,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程怀安伸出手,笑容真挚。
沈墨衍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坐下,态度疏离而矜持,完全符合一个“拥有隐秘知识且性格孤僻的权威”形象。苏念晚则默默扮演助手,端上茶后坐在稍远的角落,拿出笔记本,假装记录。
寒暄过后,程怀安果然将话题引向了东厂。他提出的问题非常专业,甚至有些刁钻,涉及一些鲜为人知的内部架构、刑名术语、乃至不同时期督主的行事风格差异。若非真正对那段历史有极深研究,或者……亲身经历者,很难回答得周全。
沈墨衍的回答却堪称教科书级别。他语调平稳,引用的资料、数据、案例信手拈来,不仅解答了程怀安的疑问,还不时抛出一些更为冷僻的细节,反而将程怀安问得偶尔需要思索片刻。他的表现,完美得像一个沉浸此道数十年的顶尖学者,而非一个“可能”拥有特殊经历的穿越者。
苏念晚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一方面惊叹于沈墨衍知识的渊博(或者说记忆的精准),另一方面又为程怀安那似乎过于专注的探究目光感到不安。这位程教授,看向沈墨衍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学术同好,更像是在……鉴定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解读一个复杂的密码。
谈话进行了约一个半小时。程怀安始终保持着学者的风度和热情,但沈墨衍能感觉到,对方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什么,并非单纯的学术交流。临别时,程怀安再次盛赞沈墨衍的学识,并委婉提出希望有机会能参观沈墨衍的“藏品”,或者就某些“更隐秘的宫廷轶事”进行深入探讨。
沈墨衍不置可否,只是礼貌而冷淡地表示“再看”。
送走程怀安,书房内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
“这个人……有点怪。”苏念晚放下笔记本,心有余悸,“他看你的眼神……我说不上来,就是不太舒服。”
沈墨衍走到窗边,看着程怀安的车驶离,眼神冷冽:“他的问题,太有针对性。尤其是关于成化年间司礼监与东厂权力交接的细节,以及当时几位暴毙宦官的真实死因……这些即使在专业领域,也属于极少被触及的阴暗角落。”
“他是在试探你?”苏念晚恍然。
“或许。”沈墨衍转身,“也可能,他真的只是痴迷于那段历史,并且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我’的存在。” 他特意强调了“我”字。在这个世界,沈墨衍这个身份是他“创造”出来的,拥有合理的背景和知识储备(至少表面如此)。但程怀安的出现,还是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需要查他吗?”苏念晚问。
“已经在查了。”沈墨衍淡淡道。在程怀安踏入公寓的那一刻,更深入的调查就已经启动。
这个小插曲让苏念晚心情有些烦乱。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决定整理一下自己带来的一些旧物和早期画稿。沈墨衍则回到自己的电脑前,继续处理事务。
在翻找一箱学生时代的素描本和杂稿时,苏念晚的手指忽然触到了一张质感略显不同的硬纸。她抽出来,发现是一张边缘已经有些毛躁、纸张微微泛黄的画稿。看风格和笔触,是她高中甚至更早时期的作品,画工稚嫩,用色大胆却凌乱。
画的内容,似乎是一个阴暗的、封闭的空间。粗糙的石壁,低矮的棚顶,一道微弱的光从高处一个狭小的、装着栅栏的窗口透进来,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格子光影。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只能看出大概的人形,细节潦草。
苏念晚皱起眉,努力回忆。这是她什么时候画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看题材,完全不是她后来喜欢的古风或现代少女风格,倒像是某种……阴暗的幻想或噩梦的产物?
她拿着画稿,越看越觉得那场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熟悉感。石壁的纹理,栅栏的样式,光线的角度……
一个冰冷的片段猛地撞进脑海——是沈墨衍描述过的!他曾经在一次谈及东厂底层太监生存状况时,极其简略地提到过,幼年初入宫廷,因犯错曾被关进过一个废弃的、类似地窖的惩戒间,只有高处一扇带栅栏的小窗。
当时他只是随口一提,苏念晚却因为愧疚记得格外清楚。她还曾想把这个细节用到漫画里,但因为太过压抑而放弃了。
可是……眼前这幅画,无论是空间结构,还是那种绝望孤寂的氛围,都与沈墨衍的描述惊人地相似!甚至那栅栏的样式,都和她根据他描述想象出来的相差无几!
这怎么可能?!
她高中时,根本不知道什么东厂,更不可能认识沈墨衍!这完全是凭空臆想出来的涂鸦!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苏念晚拿着画稿的手微微发抖。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旁边的画箱,哗啦一声响。
沈墨衍立刻从书房那边望过来:“怎么了?”
苏念晚脸色苍白,举着那张泛黄的画稿,声音发颤:“沈墨衍……你、你过来看看这个……”
沈墨衍快步走来,接过画稿。只一眼,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他捏着画纸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画中的景象,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最不愿回顾的角落,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甚至一些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细节——比如石壁上某处渗水形成的污渍形状,角落里散落的几块碎砖——都在这幅笔法稚嫩的画中,隐约呈现!
这不是巧合!
绝对不可能!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苏念晚,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紧绷和……一丝惊疑:
“苏念晚,这幅画——你从哪里得来的?什么时候画的?”
苏念晚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到,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我以前的画稿,刚翻出来的……我、我也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画的,大概是高中……可是,我发誓,在今天之前,我完全忘了有这张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画这个!”
沈墨衍看着她惊慌失措、不似作伪的表情,心中的惊涛骇浪更加汹涌。
如果苏念晚没有说谎(他直觉她没有),那么这幅画的存在,就指向了一个更为诡异、更为惊悚的可能——
在他“诞生”于她的漫画之前,甚至在她“创造”他之前,某种联系,或者说……某种“预知”或“映射”,就已经存在了?
这幅早年的画,像是一个来自时间之外的谜影,无声地诉说着他们之间,或许远比“创作者与角色”更为复杂、更为深邃的羁绊。
书房内,空气凝固。泛黄的画纸,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横亘在两人之间,揭示着未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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