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郢都八百里城郭泼得猩红一片。
总理台内,巨大的铜兽香炉吞吐着沉郁的烟雾。这不是平日里令人宁神的檀香,而是一种混杂着焦躁、汗水与陈旧竹简霉味的怪异气息,直往人鼻孔里钻。
“哗啦——”
一卷沉重的韦编被猛地推开,竹简撞击案几,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楚王熊臧双目赤红,眼底布满血丝,宛如两团熬干了油的灯火。他盯着那张巨大的羊皮舆图,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扣住案角而泛出惨白。三天了,他把自己囚在这个象征楚国最高权力的囚笼里,疯狂地啃噬着那些晦涩的兵书策论。
他在追逐一个背影。
那个一人一剑,便压得天下诸侯不敢抬头的男人——他的太傅。
“太慢了……还是太慢。”熊臧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吞了把沙砾。那种无力感像无数只蚂蚁,在年轻君王的骨髓里爬行。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啸撕裂了黄昏的死寂。
“报——!!!”
声音未落,总理台厚重的楠木大门被轰然撞开。夕阳的光线伴随着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一同砸了进来。
信使浑身是血,背后的令旗已经折断,半截旗杆随着他的跑动凄惨地摇晃。他每踏出一步,就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印下一个粘稠的血脚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香炉的烟气,令人作呕。
“西境急报!天……天塌了!”
信使重重跪倒,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牙酸。他大口喘息着,声音如夜枭啼血:
“甘茂将军……败了!!”
“韩、魏联军五万精锐设伏,我军三万前锋……全线崩盘!死伤枕藉,正向方城隘口溃逃!敌军主力衔尾追杀,距隘口已不足三十里!”
嗡——
这一瞬,总理台内仿佛被抽干了空气。
几名辅政老臣身子一晃,手中的朱笔“啪”地坠地,墨汁溅在官袍上,晕开一朵朵黑色的绝望之花。
“完了……大楚的家底,全完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左徒颤颤巍巍地瘫坐在地,老泪纵横,指着西面哭嚎:“老臣早便说过!甘茂轻敌冒进,那是取死之道啊!方城一破,郢都便是没牙的老虎,韩魏联军旦夕可至!”
“大王!速发兵符!”
右司马目眦欲裂,拔剑砍断了案角,嘶吼道:“调河西周平部南下驰援!迟则生变!”
“混账!”
对面的一名文官厉声断喝,脸色惨白如纸:“河西是防备强秦的最后一道闸门!一旦抽调,秦人那帮虎狼必会趁虚而入!届时腹背受敌,你是要大楚亡国灭种吗?!”
“那你说怎办?看着甘茂去死?看着这郢都城破?”
“征兵!把城中男丁全抓起来,填也要填在城墙上!”
争吵,咆哮,哭嚎。
平日里衣冠楚楚、满口仁义道德的公卿大夫们,此刻就像一群被开水烫了窝的耗子,慌乱、丑陋、歇斯底里。恐惧如同一场瘟疫,在辉煌的大殿中疯狂蔓延。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高台之上。
那里坐着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太傅不在。那根撑天的柱子不在。
这个从未经历过风浪的雏鸟,能扛得住这灭顶之雷吗?是会吓得尿裤子,还是会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发号令?
熊臧没有动。
他像一尊风化千年的石雕,死死盯着那份沾着信使鲜血的战报。
惨败。溃逃。追杀。
每一个字都像带毒的钩子,钩扯着他的神经。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冰凉刺骨。
恐惧吗?当然。
那是五万大军,那是楚国的国运。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息之间,少年那双原本慌乱震颤的瞳孔,突然定格了。
一种诡异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幽冷,如深秋的寒潭水,漫过他的全身。
他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那个男人临行前,站在江边,回头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诀别,只有一种戏谑,一种对苍生的漠视。
“王上,你要学会看这天下的棋。有些子,是用来吃的;有些子,是用来送的。”
甘茂是蠢货吗?不,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咬一口肉都要嚼碎骨头的主儿。
太傅是瞎子吗?不,那是以天地为盘、算无遗策的兵家亚圣。
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会打出一场毫无还手之力、像丧家犬一样的败仗?
除非……
熊臧的瞳孔猛地收缩如针芒。
他低头看向舆图上那片漆黑的山脉——方城。
那是死地。也是生地。
这哪里是什么败仗?这分明是一个巨大得足以吞噬五万敌军的胃囊!是那个男人,以三万楚军性命为诱饵,布下的惊天杀局!
而现在,这个局,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作引信。
那就是——“楚王的恐惧”。
只有郢都乱了,韩魏联军才会真的信了!
只有他这个楚王吓破了胆,那帮贪婪的敌人才敢一头扎进那个口袋里!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少年的喉咙深处滚出。在这哭天抢地的大殿里,突兀得像一声裂帛。
争吵声戛然而止。
大臣们惊恐地抬头,看着他们的王。大王……疯了?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下一瞬,熊臧猛地站起身!
“砰!”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案几之上,震得笔架倾倒,墨汁横流。
少年天子立于高台阴影之中,原本的青涩稚嫩在这一刻被生生撕碎,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轰然爆发!
“都给寡人闭嘴!!”
这一声咆哮,如幼龙初吟,带着血腥气,震慑全场。
“哭什么?丧钟还没敲呢!”
熊臧大步流星走下王座,衣袍带风,眼神如刀锋般刮过每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那目光如有实质,刺得人面皮生疼。
“传寡人令!”
“第一!自此刻起,郢都全城戒严!谁敢妄议前线战事,谁敢动摇军心,不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给寡人杀!无!赦!人头挂在城门口吹风!”
字字带血,杀气森森。
“第二!”
他猛地转身,手指如同利剑,死死指向掌管钱粮的治粟内史韩非,“韩非!寡人给你三天时间!把国库里所有的酒肉、所有的赏钱,都给寡人搬出来!统统运往南阳!”
韩非一愣,嘴唇哆嗦着:“大王,是……是去接应败军吗?还是用于抚恤?”
“接应个屁!”
熊臧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狂傲,那表情竟与他的太傅有了七分神似:
“那是寡人为了犒赏凯旋王师,准备的庆功酒!告诉将士们,给寡人把肚子留好了,等着吃敌人的肉,喝敌人的血!”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大王疯了。败局已定,西大门都要破了,还要准备庆功酒?这是何等的荒谬!
但熊臧根本不在乎这些蝼蚁的看法。他几步走到那个浑身发抖的信使面前,弯下腰,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宛如夜猎的狼。
“第三。”
“你,现在就滚回去。不用去甘茂的大营。”
他伸出手,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片漆黑的深山之中——方城隘口之后。
“去这里。”
“告诉那个男人。”
熊臧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滚烫热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誓言:
“就说……”
“令尹大人的剑,寡人已经替他磨得雪亮,寒光照铁衣!”
“什么时候出鞘饮血……”
少年天子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总理台的厚墙,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个正立于危崖之上、等着他回应的男人。
“寡人,在郢都,温酒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