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静得渗人。
数十盏青铜连枝灯燃着鲸油,毕剥作响。昏黄的火光舔舐着大殿正中那张斑驳的羊皮地图,将它映得像一张刚剥下来的人皮。
一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厚茧,正死死按在地图中央。指尖之下,朱砂圈出的两个字红得刺眼,仿佛要从皮面上渗出血来。
南阳盆地。
“拿下此处,便是扼住了中原的咽喉。”
吴起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像是被边塞的风沙砺过。但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砸进空气里,却带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左阶之上,那群刀头舔血的武将们,眼珠子瞬间绿了。呼吸粗重,胸膛起伏,那是饿极了的狼群嗅到了肉糜的馊香。这哪里是地图?这是千金的封赏,是世袭的爵位,是把那群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老贵族踩进泥里的登天梯!
而右侧的文官们,面皮抽搐,缩在宽大的袖袍里的手都在抖。
疯子。
这个从卫国逃出来的丧家犬,这台不知疲倦的杀人机器,又要动了。
所有的目光,惊疑、贪婪、恐惧,最终像是一股浑浊的暗流,汇聚到了高台之上的那张黑色王座。
楚王熊臧,这位年少的君主斜倚在漆黑的扶手上。他太年轻了,脸庞稚气未脱,可那双眸子却深得像两口枯井,看不见底。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地图上那块夹在秦、韩、魏三国指缝间的肥肉。
南阳盆地。
天下粮仓,也是天下最烂的泥潭。
谁伸手,谁的手就会被剁掉。
“准。”
良久,少年君王的嘴唇动了动。
一个字,轻得像灰尘,却重得像山,直接砸碎了朝堂上那一层薄得可怜的均势。
群臣膝盖一软,正欲山呼万岁,楚王熊臧却忽然欠身,像是一头幼鹰俯视着它的猎物。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声音冷得像是冰窖里刮出的风:
“国库空得能跑马。你要战,寡人给你战。不过——”
他竖起三根手指,在昏暗的灯火下晃了晃。
“兵马,只给三万。”
轰——!
这下连那些红了眼的武将都懵了。殿内瞬间炸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像是一窝被捅翻的马蜂。
三万?
这不是打仗,是送葬!南阳那边是什么?是魏国的武卒,是韩国的劲弩!五万联军互为犄角,那就是个绞肉机!
“借刀杀人……这是赤裸裸的借刀杀人啊……”角落里有人幸灾乐祸地咬着耳朵。
这是道死题。无解。
然而。
大殿中央,那个被称为“人屠战神”的男人,肩膀忽然抖动起来。
他在笑。
李赫感受着这具身体里残留的那个灵魂——那个名为“吴起”的战国幽灵,正在疯狂地战栗。那不是恐惧,那是一种病态的亢奋,是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踏进陷阱时的狂喜。
这小狼崽子在试探我。
用三万人的性命,来称一称“吴起”这两个字,到底值几斤几两!
赢了,千古名将;输了,乱坟岗上一具枯骨。
“臣,领命。”
吴起猛地抬头,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两把出鞘的利刃,狠狠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杀鸡焉用牛刀?三万?”他嗤笑一声,袍袖一甩,转身便走,声音在大殿回梁间炸响:
“足矣!”
……
三日后。令尹府,密室。
这里没有窗,只有令人窒息的闷热。几根儿臂粗的牛油大烛燃烧着,将五道漆黑的人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
没有虚头巴脑的君臣礼节,只有最露骨的杀戮算计。
周平、甘茂、韩非、禽滑厘、蒲嚣。这五个人,代表着如今楚国最顶尖的脑子。此刻,他们正围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眼底全是血丝。
“魏军三万,韩军两万。这两根钉子,死死扎在南阳,拔不动。”
吴起手里并没有什么指挥棒,他拔出腰间的佩剑,“苍啷”一声,剑尖狠狠点在沙盘中央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笃”声。
“强攻?那是蠢猪才干的事。”
他环视众人,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半明半暗,宛如修罗。
“这一仗,我要教教那群中原人,什么叫——”他顿了顿,咽下了那个属于未来的词汇,换了个更阴毒的说法,“把他们从天上,拽进烂泥里打。”
剑尖在沙盘上一划,拉出一道狰狞的弧线。
“我要关门,打狗。”
“周平!”
“在!”
“你领河西军团,给我死命佯攻韩国上党!记住,雷声要大,雨点要小!把战鼓给我敲烂,把嗓子给我喊哑,我要让韩国人觉得,我楚国的主力全他娘的在北伐!”
“甘茂!”
“末将在!”
“给你一万精兵,大摇大摆出武关,直扑南阳!听好了,只许败,不许胜!我要你像条丧家犬一样,把那一万人的兵器盔甲都给我扔了,把那五万联军肚子里的馋虫,给我彻底勾出来!”
吴起的剑尖游走,最终停在了一个狭长的隘口——方城。
“至于我……”
吴起眼中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那是属于两千年后特种作战思维的火花,在战国的夜空中噼啪作响。
“我亲率两万‘幽灵军’,带上那批新造的玩意儿,借道百越毒林。三百里山路,我要插到他们屁股后面去。”
“等他们张开嘴想吃肉的时候,我会亲手,把他们的嘴给缝上!”
韩非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沙盘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脸色煞白:“令尹……这……这是在走钢丝!那是万丈深渊!一旦甘茂诱敌不成,或者敌军不上钩,您的两万主力就是孤军深入,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们会上钩的。”
李赫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股子洞穿人性的冷漠。
“因为傲慢。”
“大梁那次败仗,是魏国人心头的一根刺,化了脓的刺。他们太想赢了,太想把面子找回来了。当看到我们‘溃败’的时候,那点可怜的理智,会被狂热烧成灰烬。”
他拔出剑,还鞘。
“贪婪,才是这世上最致命的毒药。”
……
一月后。
残阳如血,将南阳盆地的荒草染得一片赤红。
风很大,卷着枯草和血腥味,呼啸过荒原,发出如鬼哭般的呜咽。
“杀!!杀光这群楚国蛮子!!”
“活捉甘茂!赏千金!封万户侯!!”
震天的喊杀声中,魏韩联军如同一股黑色的浊流,疯狂地追逐着前方那支“溃败”的楚军。
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一场狂欢的狩猎!
楚军丢盔弃甲,旌旗满地乱扔,像一群被惊散的羊羔,拼了命地向着方城隘口逃窜。
魏军主将骑在战马上,满脸通红,发髻都跑散了,挥舞着长剑狂笑:“哈哈哈哈!吴起?不过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今日便是楚军的末日!全军突击!一个不留!!”
五万大军,带着复仇的快感,带着对军功的渴望,一头扎进了那个狭长的口袋谷。
近了。
更近了。
他们看见了方城的残垣断壁,看见了胜利女神在招手。
然而。
就在最后一名联军士兵冲进谷口的瞬间。
风,停了。
天地仿佛在一瞬间死去。
在他们身后的高岗之上,原本死寂的密林中,忽然竖起了一杆漆黑的大旗。
旗面上,一个斗大的血色“吴”字,迎风怒啸,仿佛一张吞天的巨口!
两万名身披重甲的楚军锐士,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阴兵,无声无息地铺满了山坡。黑压压的一片,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最前排,是整整三千架闪烁着幽冷寒光的——楚王连弩。
山巅之上,吴起迎风而立,衣袍猎猎作响。
他俯瞰着脚下那条拥挤、混乱、狂热的“长蛇”,缓缓举起了右手。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活人,而是在看一群已经开膛破肚的猪羊。
他嘴角上扬,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轻轻吐出两个字:
“关门。”
手落下。
“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