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冬夜,风如鬼哭。
哗啦——
一桶桶带着碎冰的井水泼在白玉丹陛上,瞬间化作蜿蜒的红溪。
水是冷的,血是热的。两者一激,腾起一层淡淡的腥雾,直往人鼻孔里钻,腻得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这哪里还是平日里威严神圣的楚王宫?分明是一座刚刚收了刀的修罗场。
暗红色的血浆早就沁进了石缝深处,抠都抠不出来。风一过,仿佛能听见那三百颗落地头颅在青石板上滚动的咕噜声,那是冤魂在索命,也是权力的回响。
王座之下,是一片洗不净的殷红。
王座之上,楚王熊臧身着缟素,像尊泥塑木雕般僵在那里。
他没动,甚至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那双曾经清澈如鹿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死死盯着台阶下那一排排如同铁铸般的锐士。
这三千人,甲胄破碎,浑身浴血,像是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他们眼里的火,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烈——那是信徒看见神迹时的狂热。
因为他们的神,令尹吴起,死而复生。
而对于楚王熊臧而言,昨夜的“死”,是为了换来今夜的“活”。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动了。
他的手指极缓慢地抚过王座扶手上的青铜兽首。
冷。
沁入骨髓的冷。
但这股冷意顺着指尖窜上天灵盖,却让他打了个激灵,随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感电流般流遍全身。这感觉让他恐惧,更让他如痴如醉。
“宣。”
只有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像一枚铁钉,狠狠钉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央。
没有太傅在耳边聒噪,没有老臣在堂下侧目。这位年少的君主,终于在血泊中,第一次呲出了带血的獠牙。
“上蔡君一党,挟尸逼宫,大逆不道。”
少年站起身,黑色的冕服袖袍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展翅欲扑的玄鸟。
“谋逆者,夷三族。”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让台下跪着的幸存者心脏猛地一缩。
“家产充公,充盈国库。男丁发配北境修长城,不许歇,不许停,给寡人活活累死方休!至于女眷……”楚王熊臧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表情不像是个孩子,倒像是个活了千年的厉鬼,“没入教坊司。让她们活着,用身体替她们的父兄赎罪。”
狠。
太狠了。
紧接着,他目光投向虚空,仿佛那里站着一个巨大的、恐怖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名字:
“令尹吴起!只身入局,挽天倾于既倒!特赐‘上柱国’,总领大楚军政,见君不拜!”
台下众臣的呼吸声瞬间停滞。
见君不拜?
这不是封赏,这是在把吴起捧上神坛,这是在造一个活着的“王”!
然而,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楚王熊臧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语气也慢了下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至于都察院御史,寡人的那位好老师,申不害……”
大殿内落针可闻。
“他虽受蒙蔽,但罪不至死。”
少年的声音在大殿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废去一切官职,扔进江下学宫做个讲习吧。传寡人旨意,没有诏令,这辈子,让他老死在学宫里,一步也不许踏出来。”
说完,他猛地转身,冕服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黑线,头也不回地没入后殿深沉的阴影中。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
那个唯唯诺诺、任人摆布的傀儡娃娃,今晚死在了这大殿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疯子亲手调教出来的怪物。
……
令尹府,密室。
空气浑浊,混杂着浓烈的草药苦香、烧酒的烈气,还有皮肉烧焦的恶臭。
“嗤——!”
一块烧红的烙铁并没有直接贴在肉上,而是隔着厚厚的药膏烫了下去。
吴起,或者说穿越者李赫,正赤裸着上半身,死死咬着一根缠着麻布的木条。
他的后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像是被重锤砸烂的烂泥。断裂的肋骨刚被接好,每一次呼吸,肺叶都在胸腔里拉风箱似的响,疼得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子在里面搅。
痛。
真他娘的痛。
但这痛感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想笑。
他赢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国乱世,他把自己的命扔上赌桌,梭哈了一把大的!
“主公。”
禽滑厘一边换药,手抖得像筛糠。这位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此刻看着李赫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尊邪神,“您……您怎么就敢笃定那帮旧贵族昨晚一定会动手?万一他们怂了呢?万一……”
“呸。”
李赫吐出口中被咬烂的木条,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他精壮的肌肉线条滚落。他的眼神亮得吓人,像鹰,像狼。
“没那么多万一。”
他抓起旁边的酒坛,仰头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连连,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我没算卦,也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
“当一头肥得流油的羊,主动躺在案板上,还把自己脖子洗干净了露出大动脉,这帮饿了几百年的狼,就算明知道旁边有夹子,也会红着眼扑上来的。”
李赫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狞笑道:“贪婪,是这世上最致命的毒药,比鹤顶红还毒。”
就在这时,密室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韩非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平日里的法家风度荡然无存,脸上表情古怪到了极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大人!宫里……宫里传旨了!”
当韩非念到“申不害被贬为讲习,终身软禁”这几个字时。
李赫正在擦汗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灯芯爆裂的“噼啪”声。
李赫缓缓抬起头,那双阅尽两千年历史风云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错愕。
错愕之后,是凝重。
再之后,竟化作了深深的、近乎癫狂的玩味。
他本以为,那孩子会杀了申不害。
斩草除根,这是李赫教他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可现在,楚王熊臧留了申不害一条命。
留下了这个曾经反对过新法、却在清流文人中极具名望的“老臣”。
这是一步棋。
一步专门留给他这个“太傅”的棋。
这孩子,是在给自己留后路,是在防着他吴起啊!
“呵……呵呵……”
李赫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笑声越来越大,震得伤口崩裂,血渗出纱布,他却浑然不觉。
“好!好得很呐!”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是欣慰,也是被猎物反咬一口的兴奋。
“老子养的这头幼虎,终于学会怎么磨牙吮血了!”
……
三日后,大朝会。
金殿巍峨,却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慌。
原本站得满满当当的右侧贵族区域,此刻一片死白,地板被擦得锃亮,可那股子阴气仿佛渗进了骨头缝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脸上有刀疤、身上带着煞气的新面孔。
这群军功新贵站在那里,不像是官,倒像是一群正在打量猎物的野兽。
楚王熊臧端坐高台,十二旒珠帘垂下,遮住了那张稚嫩却阴沉的脸。
吴起站在百官之首,一身玄色朝服,挺拔如枪。
君臣对视。
隔着那长长的丹陛,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再无往日那种温情的师徒情分,只有两头猛兽在确认领地边界时的默契与警惕。
“启奏大王!”
吴起一步跨出,军靴重重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如战鼓擂动。
“内患已除,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到殿中央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
“苍啷”一声!
他竟直接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王赐的宝剑。
众臣惊呼。
吴起却充耳不闻,反手握剑,对着地图的一角狠狠刺了下去!
咄!
剑尖刺破羊皮,入木三分,剑尾还在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龙吟声。
那个位置——
秦、韩、魏三国交界。
天下的咽喉。
兵家必争的死地。
吴起猛然回首,目光灼灼如火,声音如雷霆炸响,震得大殿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臣请战!三月之后,大军开拔!”
“这一次,臣要为大楚,从这天下身上,狠狠撕下最肥的一块肉!”
“谁敢挡路——”
他顿了顿,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