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始九年的初秋,广州港的海风里还带着夏末的燥热,但比起吕范舰队刚刚离开的那片海域,这风已经算得上“凉爽宜人”了。十几艘高大的楼船、艨艟缓缓驶入港湾,船身吃水颇深,帆樯上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有些地方还能看到修补的麻絮和桐油,像是饱经风霜的老兵身上愈合的伤疤。
码头上早已人山人海。市舶司的官员、当地驻军、好奇的百姓、还有闻讯赶来的各路商贾,把个港口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伸长脖子,想看看这支出海近一年、据说抵达了“日出之南、天之尽头”神秘海域的舰队,究竟带回了什么。
“看!那就是吕将军的旗舰‘伏波号’!”
“好家伙,船身怎么黑一块黄一块的?”
“听说遇上过大风暴,能回来就不错啦!”
“快看甲板上!那些笼子里是什么?五彩斑斓的!”
喧闹声中,旗舰缓缓靠岸。踏板放下,率先走下来的正是南海将军吕范。他比出发时黑瘦了许多,脸上被海风和烈日刻下了更深的纹路,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股探险归来的疲惫与兴奋交织的神采。他身披一件半旧的皮甲,外罩的锦袍边角有些破损,却毫不在意。
“吕将军!恭贺凯旋!”市舶司提举快步迎上,满脸堆笑。
吕范抱拳回礼,声音因长期海上呼喊而有些沙哑:“有劳提举迎接。此次航行,幸不辱命。”他转身看向船上,“来啊,先将‘祥瑞’与部分珍奇请下,让诸位开开眼!”
兵士们小心翼翼地从船上抬下几个硕大的木笼。当覆盖的油布被揭开时,码头上顿时爆发出更大的惊呼。
第一个笼子里,是两只极其艳丽的大鸟,身高近四尺,羽毛以绚烂的红、金、蓝、绿交织,尾羽极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正警惕地转动着脑袋,发出不算悦耳却奇特的叫声。
“此乃‘极乐鸟’,土人称‘神鸟’,栖于南方大岛密林,其羽可为冠饰。”吕范介绍道。
第二个笼子稍小,里面是几只毛茸茸、脸盘似猫、抱着尾巴蜷缩一团的灰褐色小兽,眼睛又大又圆,呆萌可爱。“此兽名‘袋熊’,腹下有皮囊,幼崽匿于其中,以桉树叶为食,憨拙不惧人。”
随后抬下的是一筐筐奇形怪状的热带水果:长满软刺的红毛丹、外壳坚硬如锤的椰子、香气扑鼻的芒果、还有表皮金黄、散发着奇异臭气却据说内里甜糯无比的“榴莲”……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但这只是开胃小菜。当吕范命人展开那幅用特殊油脂处理过、长达三丈的巨幅《南海探险舆图》时,连见多识广的市舶司官员们都屏住了呼吸。
舆图以广州为起点,向南延伸。清晰标注了以往商路所及的林邑(占婆)、扶南(柬埔寨)海岸,然后继续向南,绘出了大片星罗棋布的岛屿——吕范称之为“南沙诸岛”、“中沙诸岛”。再往南,图卷上出现了更大的陆地轮廓和岛屿群,上面标注着沿途探访或听闻的地名:婆罗洲(加里曼丹岛)、苏门答腊、爪哇,乃至更东方的“吕宋群岛”(菲律宾群岛)部分海岸。图上详细绘有主要航道、暗礁区域、淡水补给点、可避风港湾,以及沿途遇到的土人部落分布、特产物产等蝇头小楷注释。
“自广州南下,循季风,经一月余,可至这片大群岛。”吕范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处画了个圈,“其上土人肤色较深,断发文身,善驾独木舟,以渔业为生,亦有种植稻米、椰树者。有酋长,互有攻伐。我等多以丝绸、瓷器、铁器与之交易,换得珍珠、玳瑁、香料、珍木。再往东南航行近月,”他的手指移到更远处,“抵达此处大岛,其地炎热多雨,林莽密布,土人形貌又有不同,有猎头之俗……”
他讲述着航行中的见闻:如何利用星象与指南针在茫茫大海上定位;如何遭遇连续十数日的风暴,几乎船毁人亡;如何在淡水将尽时幸运地发现岛屿溪流;如何与友善的部落交易,又如何击退企图抢掠的蛮人;如何记录沿途水文、绘制海图……其中艰险,虽只是平淡道来,却已让听者动容。
“最要紧的是,”吕范总结道,眼中闪着光,“此番航行证实,南海并非无边无际,其南确有诸多大岛沃土,其航路虽险,却可通行。且这些岛屿所产之香料、珍珠、象牙、珍木,乃至一些前所未见的药材、作物,若能稳定通商,其利不可估量。更有甚者,”他压低声音,“据几个大岛上的汉人遗民(可能是早期迁徙或海难幸存者)所言,再向南向西,越过重重大洋,似还有更广阔的陆地与邦国……”
码头上的人群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跟着吕范进行了一场奇幻的冒险。市舶司提举激动得胡子直抖:“吕将军此图此行,功在千秋!我这就安排快马,护送将军及图卷、贡物速往洛阳!陛下见之,必是大喜!”
半个月后,洛阳城。
秋日的阳光透过大殿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但今日朝堂上的焦点,既不是光影,也不是御座上的皇帝,而是殿中摆放的那一堆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物事,以及悬挂起来的巨幅海图。
朝会的气氛罕见地活泼。素来严肃的大臣们,此刻也忍不住交头接耳,对着那两只被临时安置在精致大笼中的极乐鸟指指点点,或好奇地打量那些散发着异域气息的水果、香料、珊瑚、玳瑁饰品。
吕范已换上崭新的朝服,风尘仆仆之色未褪,正立于舆图旁,向袁术及满朝文武汇报此番南海探险的详情。他的讲述比在广州时更加系统、详实,重点突出了航路的探索、资源的发现以及潜在的战略价值。
“陛下,诸位大人,”吕范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以往商船南下,多止于林邑、扶南,再远便视为畏途。此番臣率舰队深探,绘制此图,标明航道、险阻、补给之地,则往后官民船队依图而行,风险大减。此其一。”
“其二,这些南方岛屿,物产丰饶。如苏门答腊、爪哇等地,盛产胡椒、丁香、肉豆蔻等香料,其价比黄金;婆罗洲有巨木、金砂;各岛多珍珠、玳瑁、象牙。若建立稳定商路,设点贸易,则国库受益,民间亦得珍货。”
“其三,”他顿了顿,语气更慎重,“这些岛屿土人部落分散,互不统属,多未开化。若有中原强豪私通当地酋长,盘踞岛屿,渐成势力,恐为日后海疆之患。故臣以为,朝廷当早做筹谋,或遣使宣慰,或于关键航路岛屿设立巡检、补给点,以示存在,防患未然。”
袁术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他年事已高,但对开拓与掌控的兴趣似乎并未稍减。吕范的汇报,尤其是最后一点,显然触动了他某根神经。
待吕范讲完,袁术缓缓开口:“吕卿此番,蹈海万里,历尽风波,为国探路,劳苦功高。此图此识,价值连城。着,晋吕范为镇南将军,加食邑五百户,赏金帛若干。所有出海将士,各有封赏。”
“谢陛下隆恩!”吕范跪拜。
“至于吕卿所献之珍宝异物,”袁术目光扫过那些奇珍,“极乐鸟一对,送入上林苑珍禽馆豢养,命画师详绘其形色,载入典籍。袋熊……暂交将作监设法驯养。各色果品、香料,分赐诸王公大臣及后宫品尝。其余珍珠宝物,收入少府。”
“陛下,”鲁肃出列道,“吕将军所献海图及航行笔录,实乃无价之宝。臣建议,应由将作监会同市舶司,依此图复制多份,一份藏于兰台秘阁,一份存于广州、交州市舶司,供官商船队使用。同时,可令史馆将吕将军航行见闻,与古来南海记述相参校,编纂《南海风土志略》,以广见闻,以利后人。”
“准。”袁术点头,又看向吕范,“吕卿,依你之见,若要在南海关键岛屿设立巡检或补给点,何处最宜?需多少兵力、船只维持?”
吕范早有准备,走到图前,指了几处:“陛下请看,此处朱崖洲(海南岛)南端,此处曾母暗沙附近岛礁,此处通往婆罗洲航路上的纳土纳群岛,皆是扼守航道、可泊船取水之地。初期无需驻大军,每处设烽堠、小型营垒,驻兵一队(约五十人),配以数艘快船巡弋即可,可与过往商船互利。待日后经营深入,再作调整。”
袁术沉吟片刻:“此事交由兵部、市舶司与吕卿共同详议,拟个条陈上来。不可靡费,亦不可轻忽。”
“臣等遵旨。”
朝会散去后,袁术特意将太子袁耀和几位重臣留下,又让吕范将海图移入偏殿,仔细观看。袁术的手指在海图上那些陌生的岛屿轮廓上慢慢移动,忽然叹道:“天下之大,朕今日方知,华夏之外,犹有天地。始皇遣徐福东渡,所求不过仙药;朕今得此图,所见却是实利与远略。”
周瑜道:“陛下,南海之利在商,其患在远。目前朝廷重心仍在陆疆,对海岛之力,当以商贸主导,辅以有限威慑。正如吕将军所言,设点巡检,保航路畅通,宣示主权即可。过度经营,恐力有未逮。”
贾诩慢悠悠道:“老臣倒以为,此图另一用处,在于‘备’。万一将来中原有变,或北方边患难以骤平,这南海诸岛,未尝不是一条退路或资源补给之径。当然,此乃最坏之想。”
袁术看了贾诩一眼,没接这话茬,转而问袁耀:“太子,你观此图此事,有何感想?”
袁耀一直认真听着,此刻躬身答道:“儿臣以为,吕将军开拓之功,堪比张骞凿空西域。海路通,则财货流通,眼界开阔,国用可增。然如周大将军所言,需量力而行,步步为营。更紧要者,是借此契机,完善市舶管理,鼓励海商,将南海之利,真正化为国家之利、百姓之福。”
袁术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倦意,但眼神还算满意:“你能想到鼓励海商、惠及百姓,算是抓住了根本。此事后续,你可多参与。吕卿,你且下去好生休整,将航行经历、所见风土人情,详细录下,以备编纂。朕乏了,都退下吧。”
众人退出后,偏殿内只剩下袁术和侍立的宦官。他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海图前,久久凝视。图上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那里有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海洋、陌生的族群。他的帝国,已经如此庞大,但在这图卷面前,似乎又显出了边界。
“海疆……”他低声重复这个词。陆地上的疆域,他自信已为子孙打下坚实基础,至少百年内可保无虞。但这片新展现在眼前的蔚蓝疆域,却充满了未知与变数。他老了,未必能看到这片海域完全纳入掌控的那一天。但有了这幅图,有了这次探险,至少为后来者指明了一个方向,打开了一扇窗户。
窗外,秋风掠过宫墙,吹动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海洋,带着咸湿的气息和探险者的呼唤。袁术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海图。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正在缓缓聚焦于最后的安排与稳定;而一些新的、更广阔的波澜,或许要由下一代人去面对和驾驭了。至少,他为他们留下了一幅图,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