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的夏天,湿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龙编城里,连狗都懒得吠叫,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喘气。太守府深处,那股浓重的药味已经弥漫了三个月,今日终于被另一种更沉郁的气息所取代——那是死亡特有的、混合着衰败与香料的味道。
年逾八旬的交趾太守士燮,在这个闷热的午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位统治交州近四十年的“士王”,躺在冰鉴环绕的榻上,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府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哭泣声。
然而,这哭声里有多少是真悲切,多少是装样子,就难说得紧了。至少跪在榻前最前面的那位——士燮的长子士徽,在抹了两把眼泪后,眼角余光就开始扫视屋内众人。
父亲终于走了。士徽心里像是卸下一块大石,又像是悬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卸下的是压在头上数十年的“老泰山”;悬起的是这偌大的交州基业,以及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自己的几个弟弟、交州各郡那些表面恭敬实则各有盘算的豪族首领,还有……远在洛阳的那位皇帝陛下。
“兄长节哀。”次弟士祗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士徽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沉痛稳重的语调说:“父亲仙逝,州郡哀恸。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州不可一日无长。父亲临终前……”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曾嘱我继守家业,保境安民。我虽才德浅薄,然父命难违,唯有勉力为之。还望诸位叔伯、兄弟、同僚,鼎力相助。”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要接班了,你们都支持一下。
屋内安静了一瞬。几位年长的郡守、属官交换着眼神。士燮的威望太高,活着时没人敢有二心,如今他死了,这“父死子继”的规矩,在交州这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似乎也顺理成章。只是……朝廷那边呢?
“大公子孝心可嘉,才干亦足。”苍梧太守吴巨慢悠悠地开口,他是士燮的老部下,在交州也颇有势力,“只是……如此大事,是否应先行禀报朝廷,请陛下定夺?毕竟,太守乃朝廷命官。”
士徽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吴太守所言甚是。自当具表上奏,陈明父亲遗愿及州中情势。然奏表往来,快则月余,慢则数月,期间州务繁杂,不可无人主事。徽暂代州事,待朝廷明旨,再行定止,想来亦合情理。”
这话也在理。总不能太守死了就停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士徽心下稍安,开始安排治丧、发讣告等一应事宜。他特意嘱咐:“奏表要用加急,言辞务必恳切,突出父亲多年镇守之功,以及……交州僻远,民情特殊,需熟悉本地之人继任,方能保安定。”
他觉得自己考虑得很周全。父亲生前与朝廷关系不错,年年进贡,从无违逆。朝廷刚经历了孙策去世、黄忠致仕,北边还有叛乱,想必也希望南疆安稳。自己接任,是最平稳的过渡。至于那个什么“不再设世袭太守”的风声……那应该是针对内地州郡的吧?交州山高水远,汉人稀少,俚獠混杂,朝廷难道还能派个什么都不懂的外人来管?
抱着这样的心思,士徽一面以“权摄交趾太守、领州事”的名义发号施令,一面等待着洛阳的回音。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正式被任命为交趾太守、加个“使持节都督交州诸军事”头衔的那一天。
洛阳,皇宫,温室殿。
交州的加急奏报和士燮的讣闻,几乎是同时送到袁术案头的。彼时袁术的风寒已近痊愈,但精神仍有些不济,正半靠在榻上听太子袁耀读几份关于秋粮预收的奏章。
“交州士燮,到底还是走了。”袁术听完奏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叹了口气,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八十有三,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袁耀放下手中的奏章,小心地问:“父皇,士燮镇守交州多年,保境安民,促进商旅,教化边民,颇有功绩。其子士徽上表,言士燮遗命及州中推戴,乞请继任交趾太守,并暂领州事以待朝命。您看……”
“你怎么看?”袁术不答反问。
袁耀思索片刻,道:“儿臣以为,士燮有功当赏,当予哀荣。至于其子继任……交州确乎僻远,士氏经营数代,根深蒂固。若骤然更换生人,恐引动荡。或可准士徽暂代,观其后效,再作定夺?如此,既示朝廷恩信,亦稳边陲人心。”
袁术听完,不置可否,只道:“传鲁肃、贾诩、周瑜即刻进宫。哦,把张昭也叫上。”
不多时,几位重臣齐聚温室殿。袁术让宦官将交州奏报给他们看了。
鲁肃最先开口:“陛下,士燮新丧,正当施恩。可追赠爵位,赐谥号,厚加抚恤,以显朝廷不忘功臣。此为一。”
贾诩接着道:“至于交趾太守及州事……老臣记得,自武始三年陛下裁定州郡官制时,便有明令,太守、刺史皆由朝廷直接选派,不得世袭。此制已行于内地诸州,交州虽远,亦属王土,似不应例外。”
张昭抚须道:“文和所言,于法度固然不错。然交州情势特殊,士氏久居其地,俚獠归附,贸然更替,若士徽或其他士氏子弟不服,勾结蛮部生事,恐生边患。不若稍作变通,先予承认,徐徐图之。”
周瑜沉吟道:“昭公所虑不无道理。然自吕范将军开拓南海,广州、龙编等港市舶司设立以来,交州于海贸、边防之地位日重。若仍由士氏私相授受,恐非国家之福。且……”他顿了顿,“朝廷今非昔比,北疆新定,四方宾服。正宜借此机会,彰显法度一统,政令通行四海。区区交州士徽,若敢抗命,以朝廷今日军力财力,平之易如反掌。关键在于,朝廷态度须坚决,出手须迅捷,不给其串联摇摆之机。”
几位大臣的意见,其实代表了两种思路:一种是怀柔渐变,一种是刚柔并济、以刚为主。大家说完,都看向袁术。
袁术一直闭目养神般听着,此刻才缓缓睁开眼,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意:“都说完了?说得都有理。”他坐直了些,“士燮的哀荣要给足,追赠车骑将军,封龙编侯,谥号……就‘文靖’吧。以示朝廷念旧。”
众人点头。
“至于交趾太守和交州的事……”袁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贾诩和周瑜说得对。法度就是法度,岂能因远而废?今天准了交州世袭,明天益州南中那些豪帅要不要准?凉州的羌人首领要不要准?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张昭欲言又止。
袁术看了他一眼:“子布是担心士徽造反?他若真反,倒是好事。”
“好事?”袁耀一愣。
“对,好事。”袁术冷笑,“他若乖乖接旨,朝廷派去的刺史太守,初期或许还要借重士家威望,慢慢梳理。他若造反,便是公然叛逆,朝廷大军剿灭之,名正言顺,可一举将交州士氏连根拔起,彻底清理,岂不干净利落?朕还省了安抚他、慢慢削权的功夫。”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在场几人都感到一丝寒意。陛下这是……巴不得士徽跳出来啊。
“可是父皇,万一战事迁延,扰动南疆……”袁耀还是有些顾虑。
“不会迁延。”袁术摆摆手,“吕范的南海水师就在附近,可封锁海路;荆州、益州兵马可陆路南下。交州那点兵力,士家那点威望,在朝廷大军和堂堂正正的旨意面前,不够看。关键是,旨意要快,要明确,不给他们揣测、犹豫、串联的时间。”
他看向鲁肃:“子敬,你即刻拟旨。其一,哀悼士燮,追赠赐谥,其子孙各有封赏,调士徽入朝为官,嗯……就太仆丞吧,是个清贵闲职。其二,任命原长沙太守廖立为交州刺史,持节;任命零陵太守郝普为交趾太守。让他们接旨后即刻赴任,朝廷会派一队禁军护送……不,是仪仗。再令南海将军吕范,派部分舰船往龙编海域‘例行巡弋’,以示朝廷关切。”
鲁肃心领神会:“臣遵旨。旨意用六百里加急发出。”
“再拟一道密旨给廖立和郝普。”袁术补充道,“告诉他们,到任后,稳住郡县,安抚大姓,尤其是那些与士家若即若离的。对士家子弟,可分而化之,愿合作者优待,冥顽者惩戒。首要任务是掌握郡兵,控制粮仓、武库。至于士徽……看他选择。”
一场关乎交州未来格局的决策,就在这温室的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中,迅速定了下来。没有太多争论,因为皇帝心意已定。
龙编城,太守府。
朝廷的使者来得比士徽预想的快得多。接过那卷黄绫圣旨时,他手心都有些出汗。展开宣读,前面追赠父亲、抚恤家属的旨意,让他心里一暖,看来朝廷还是念旧的。但听到调自己入洛阳任太仆丞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太仆丞?一个管车马的副职?还是副的副职?
紧接着,听到任命廖立为刺史、郝普为交趾太守,并要求即刻交接赴任时,士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后面使者说的什么“皇恩浩荡”、“速速谢恩”,他都听不真切了。
“大公子……不,士大人,接旨吧。”使者微笑着,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他身后,跟着数十名盔明甲亮的禁军卫士,虽然人数不多,但那鲜明的衣甲和肃杀的气质,与交州本地士卒截然不同。更让士徽心惊的是,有亲信悄悄来报,龙编港外,出现了几艘挂着“吕”字旗号的朝廷南海水师战船。
朝廷这是有备而来!软的硬的都准备好了!
士徽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那卷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圣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接旨?那就意味着交出经营了数十年的地盘,去洛阳当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能被拿捏的小官。不接?那就是抗旨,是造反!凭交州这点力量,能对抗朝廷大军吗?父亲在世时或许还能周旋,现在……
他抬头,看见使者平静却隐含压迫的目光,看见几位弟弟复杂的神色,也看见厅外一些郡守属官躲闪的眼神。他知道,这些人里,真正会跟他一条路走到黑的,恐怕没几个。父亲死了,大树倒了,猢狲们各自有各自的算盘。
“臣……”士徽喉头滚动,声音干涩,最终重重磕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说出这几个字,他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交州士氏独霸一方的时代,结束了。朝廷的官吏和法度,将真正降临这片曾经半独立的土地。
使者满意地点点头,上前扶起他,语气变得亲切了些:“士大人深明大义,陛下必感欣慰。请尽快交接,早日赴京。洛阳繁华,非边地可比,大人正好一展所长。”
士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父亲常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只是这“时务”,来得如此迅速而决绝,让他连挣扎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消息很快传开。有人叹息,有人暗喜,更多的人则是默默接受了这一变化。朝廷的任命迅速落实,廖立和郝普在禁军“仪仗”的护送下顺利到任,开始接管州郡事务。过程比预想的还要平稳。士徽“自愿”交出了所有印信、簿册,并出面安抚了部分躁动的族人和旧部。然后,他带着家眷和部分财物,在朝廷使者的“陪同”下,登上了北去的船只。
站在船头,回望渐渐远去的龙编城,士徽心情复杂。有失落,有不甘,但也有一丝莫名的轻松。至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朝廷哪天大军压境了,也不用再费力平衡交州内部的各种势力了。只是未来在洛阳,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日子呢?
洛阳皇宫里,接到交州平稳交接、士徽已启程赴京奏报的袁术,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对正在学习处理政务的袁耀说:“看见了吗?有些事,当断则断。给他退路,他反而不敢铤而走险。交州从此便是朝廷直管的寻常州郡了。接下来,该让户部好好核算一下,减税的诏书,何时颁行天下最合适。”
袁耀躬身应诺,心中对父皇的手腕又多了几分认识。这看似平静的权力交割背后,是精准的算计、充分的准备和毫不犹豫的决断。他隐约觉得,父皇似乎在加快某些事情的节奏,像在赶时间一样。是因为……年纪吗?他不敢深想。
南方的潮热似乎还残留在一纸奏报上,而北方的风,已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进了洛阳的宫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