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始九年的深秋,洛阳城内外弥漫着谷物成熟的香气。金黄的粟穗在田间低垂,农人们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今年风调雨顺,又无兵戈扰攘,眼看着是个难得的丰年。城里街巷间,商贾叫卖声此起彼伏,绸缎铺、瓷器店、酒肆茶楼客流不断,市井繁荣得让人几乎忘却二十年前中原还是一片战火纷飞。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却与往常有些不同。御阶之下,户部尚书钱礼正捧着一份厚厚的册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综计各州郡今年秋粮已入库数,及盐铁茶税、市舶关税、官营作坊盈余,截至九月末,太仓、甘泉仓、敖仓等十大官仓皆已满溢,存粮足支天下三年之用。少府钱库积钱五万万有余,金、帛、珍宝不可胜计。去岁各项开支后,国库净增三成有余……”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殿中便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这些穿着朱紫袍服的大臣们,虽然早知道这几年国库充裕,但听到如此具体的惊人数字,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连素来沉稳的鲁肃,抚须的手都顿了顿;张昭则眯起眼睛,似乎在心中飞速计算着什么;贾诩依旧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御座上的袁术,今日精神看起来不错。前些日子那场风寒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只是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他安静地听着钱礼的汇报,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待钱礼终于念完最后一个数字,躬身退下,殿中一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皇帝,等待着他的反应。
袁术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钱卿所言,朕听得很清楚。粮仓满溢,钱库充盈,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群臣,“诸卿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太子袁耀立于御阶之侧,他今日的任务是学习观政。听到父皇发问,他心中也在思索。户部尚书王朗出列道:“此乃陛下圣德感天,文武用命,方有如此盛世景象。当祭告天地宗庙,以彰功德。”
几位大臣纷纷附和。
袁术却摆了摆手:“祭告天地是礼官的事。朕问的是,国库如此充盈,意味着朝廷现在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殿中又安静下来。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不好回答。说扩建宫室?陛下不是奢靡之人。说用兵四方?北疆刚平,南疆已定,似乎暂无必要。说厚赏群臣?这倒可以,但似乎不是陛下想问的重点。
周瑜沉吟片刻,出列道:“臣以为,国库充盈,首在巩固边防,修缮武备,以备不虞。次在兴修水利、驰道,以利民生。再次,可适当增加官员俸禄、将士饷银,以示朝廷恩养。”
鲁肃接着道:“臣附议。此外,太学需扩建,各州郡官学需增拨钱粮;史馆修史、太医署编书、将作监改良器械,皆需持续投入。国库有余,正可谋长远之策。”
张昭也道:“老臣以为,可适当减免部分受灾郡县赋税,或延长先前减免时限,以固民心。”
袁术听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笑意未达眼底。他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贾诩:“文和,你说呢?”
贾诩慢悠悠地睁开眼,仿佛刚被惊醒,拱手道:“老臣愚钝,只知藏富于国,不如藏富于民。钱粮堆在仓库里,只是死物;若能流通于市井,方能生生不息。”
这话说得含糊,却让袁术眼睛一亮。“好一个‘藏富于民’!”他击掌赞道,“文和说到朕心坎里去了。国库再满,若百姓肩上担子依旧沉重,这‘盛世’二字,终究少了几分底气。”
他站起身,在御阶上踱了两步。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移动。“自朕登基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今已有九载。赖天地祖宗庇佑,将士用命,百姓勤勉,乃有今日之象。然朕每思及创业之艰,念及天下黎庶劳作之苦,常怀惕厉。”他停下脚步,面向群臣,声音陡然提高,“今日,朕欲做一事——再次普降天下赋税!”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虽然早有减税的风声,但皇帝如此明确、如此大幅度地提出,还是让众人震惊。要知道,自武始三年统一后,赋税已经比前朝降低了三成,若再降……
户部尚书钱礼第一个出列,急道:“陛下三思!赋税乃国家根本,虽今国库充盈,然一旦减免,恐成定例。若遇灾荒战事,国库空虚,再欲征收则难矣!且降税多少,如何施行,需从长计议啊!”
工部尚书也道:“陛下,各地水利、道路工程尚需大量钱粮支撑,若骤减税收,恐工程停滞,反不利于民生。”
袁术耐心听完,这才缓缓道:“诸卿所虑,朕岂不知?然朕意已决。”他看向钱礼,“钱卿方才报,存粮足支三年,积钱五万万。朕问尔,若遇大灾,可支几年?若兴大战,可支几载?”
钱礼算了算:“若遇席卷数州之大灾,全力赈济,可支两年有余;若举国大战……约可支一年半。”
“这便是了。”袁术道,“既有一年半到两年的余裕,何妨让利于民?至于工程用度,”他看向工部尚书,“可调整优先次序,择最紧要者先行。其余,可放缓。”
鲁肃此时已明白皇帝决心,出列道:“陛下仁德,万民之福。然减税之事,确需周密章程。减多少?何时开始?有无例外?是否永久?皆需明确,方能使上下安心,政令畅通。”
“子敬所言甚是。”袁术点点头,重新坐回御座,“此事,朕思之已久。着,自武始十年春耕始,天下田赋,再降两成;丁口之税,降一成;关市之税,降半成。此为新制,非一时之减。”
两成!殿中又是一阵骚动。这意味着农民交的粮食直接少了五分之一!
“此外,”袁术继续道,声音沉稳有力,“朕今日在此,向天地祖宗、向天下臣民立一誓约:自武始十年起,只要朕在位一日,只要天下无倾覆之危,朝廷绝不再加征一文钱、一斗粮的额外赋税!此即为‘武始年间,永不加赋’!”
“永不加赋”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连最老成持重的张昭都瞪大了眼睛。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减税了,这是给天下人一个前所未有的承诺!是给这个时代打上一个鲜明的烙印!
贾诩的眼睛彻底睁开了,他看着御座上那位白发渐增的皇帝,心中暗叹:陛下这是要在青史上,刻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啊。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庄严的承诺,将“武始之治”推向顶峰,也将自己的民望推到无可动摇的巅峰。这不仅是为盛世加冕,恐怕……也是在为未来铺路。
周瑜深深一躬:“陛下仁心泽被苍生,此誓一出,天下归心,盛世可期万世!”他明白了,这不仅是经济政策,更是最高明的政治宣言。经此一事,无论朝野内外,谁还想动摇仲朝的根基,都要先问问亿万百姓答不答应。
反对的声音消失了。在这样的誓言面前,任何从“国库”、“用度”角度出发的反对,都显得苍白无力。皇帝是用自己的威望和帝国的储备,在为天下人买一个安稳的预期。
“拟诏吧。”袁术对鲁肃道,“将减税细则与‘永不加赋’之誓,明告天下。着各州郡县,务必张榜宣谕,务使穷乡僻壤,妇孺皆知。另,命史馆将此誓载入《实录》,朕要后世子孙,皆知今日之诺。”
“臣遵旨!”鲁肃的声音带着激动。
诏书的拟定和颁布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当盖着皇帝玉玺、由政事堂副署的明黄诏书抄件,由快马、驿卒传递向帝国每一个角落时,一场前所未有的欢腾,开始从洛阳蔓延开来。
最先沸腾的是洛阳城本身。当诏书在宫门外巨大的宣谕墙上张贴出来,并由嗓音洪亮的宦官当众宣读后,围观的百姓先是寂静,随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减两成粮税!老天爷啊!”
“永不加赋!听见了吗?永不加赋!”
人们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商贩们自发地降价酬宾,酒肆里坐满了兴奋谈论的人群,孩童在街上奔跑嬉闹,整个洛阳城仿佛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消息像长了翅膀。十日内,河南郡、河内郡……一个月内,中原各州……两个月后,哪怕是遥远的交州、凉州边地,也都接到了这石破天惊的喜讯。
荆州江陵,一个老农摸着刚刚收割的稻谷,对儿子说:“这下好了,留下过冬的粮更足了。明春给你娶媳妇的钱,能多备些了。”
益州成都,锦官城的织工们一边忙碌一边说笑:“朝廷减了税,东家的成本低了,说不定明年工钱还能涨点?”
并州晋阳,一个刚从劳役营释放的鲜卑俘虏,听着通译结结巴巴的解释,茫然地问:“皇帝……真的说,以后都不多要了?”
广州港,一个海商拍着大腿对同伴说:“看到了吗?朝廷这么有钱,这么有底气!跟着这样的朝廷干,错不了!明年咱们的船队再扩大一倍!”
民间的喜悦是质朴而汹涌的。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们立刻有了新素材,将“武始天子仁德降税,金銮殿上誓言不加赋”的故事,编成各种版本,讲得口沫横飞。乡间俚曲也很快出现了歌颂的调子。袁术的民望,在这股浪潮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武始之治”从一个朝堂上的概念,真正变成了百姓口中真切可感的“好世道”。
朝堂之上,看似波澜不惊,但微妙的变化也在发生。一些原本对太子能力或将信将疑、或别有心思的官员,在感受到这股强大的民意浪潮后,都不得不重新掂量。皇帝用这样一个举动,不仅收买了民心,也无形中为权力的平稳过渡,加固了最广大、最坚实的基础——百姓求稳怕乱,谁破坏这个“永不加赋”的好世道,谁就是天下公敌。
皇宫深处,袁术站在高楼之上,望着洛阳城万家灯火,耳边似乎还能隐约听到市井间的欢闹声。秋风带着凉意吹动他的衣袍。
“父皇,外面都在称颂您的仁德。”袁耀站在他身后,恭敬地说。
袁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看到了吗?百姓其实最简单,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记得谁的好。这‘永不加赋’,是承诺,也是枷锁。日后你若在位,需记得,除非万不得已,此誓不可轻违。这是朕能留给这天下……最实在的东西之一了。”
袁耀心头一震,躬身道:“儿臣谨记。”
袁术望着远方,心中却想:盛世到达顶峰,接下来该如何守成?耀儿能否担得起?那些看似被压下去的暗流,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老去而重新涌动?减税让国库的增长会放缓,未来的开支要更精打细算……罢了,至少眼下,灯火璀璨,万民欢腾。这“武始盛世”的顶峰,他算是亲手将其点亮了。至于顶峰之后是绵长的平缓高原,还是下坡路……那就不是他能完全掌控的了。他只能把该做的,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