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晕了的消息刚传开,齐云深就冲出了门。
他没回头看屋里的油灯,也没在意袖口那张折好的密信还贴着胸口。外头人声乱成一片,小孩哭、大人喊,几个老人围在墙角扶着昏过去的刘婆婆,手忙脚乱地掐人中。
“水!快拿点水来!”
“哪还有水?昨天剩的半碗都喂狗了!”
齐云深挤进去蹲下,手指搭上刘婆婆手腕。脉跳得弱,但还算稳。他抬头看周围,好几个人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孩子抱着空粮袋啃布角。这队伍断粮不止一天了。
有人拍他肩膀:“齐先生,你说句话啊!前头城门关了,不让进!咱们往哪走?”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人群。六十多号人,老的老小的小,背的背扛的扛,全都等着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沈令仪从外面走进来。
她手里拎着个瘪了的粗布袋,发髻有点松,额前几缕碎发被汗粘住。她没说话,直接走到人群中间,把袋子往地上一放。
“荠菜挖了三把,马齿苋一小捆。”她说,“不够吃,但能熬一碗野菜汤。”
大家安静了一瞬。
她又说:“能走的,跟我去林边找吃的。老人孩子留下,轮流照看。女人带篮子,男人拿铲子,别空手去。”
没人动。
有个穿灰袄的男人咳嗽两声:“你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发号施令?我们男丁还没开口呢。”
沈令仪看了他一眼。“那你来说,下一步吃什么?”
那人噎住。
旁边另一个汉子嚷起来:“我去后山打兔子!总不能饿死在这儿!”
“后山有狼窝。”沈令仪语气没变,“你要是不怕被叼走,尽管去。”
人群骚动了一下。
齐云深往前一步:“她说得对。现在不是争谁当头的时候。仓廪实而知礼节,饭都吃不上,讲什么规矩?”
他看向沈令仪:“北坡阴湿,蕨芽应该冒头了。我去那边看看。”
沈令仪点点头,顺手递给他一个粗布口袋和一把小铲刀。
“北坡石缝里的蕨根最嫩。”她说,“挖的时候别伤根须,来年还能长。”
齐云深接过工具,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听着平常,可一个逃荒妇人不该知道这种细节。更不该用“来年”这种词——流民哪敢想明年的事?
但他没问,只应了声“好”,转身就走。
路上碰见赵小娥抱着木盆过来,脸都急红了。
“齐先生!真不让进了?我爹刚打听回来,说守军拿弓箭指着人,谁靠近就射!”
“我知道了。”他说,“你现在回去,帮沈娘子分人手,按她说的做。”
赵小娥点头跑开。
齐云深加快脚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晒得头皮发烫。他穿过营地边缘的枯草堆,踩上北坡的碎石路。土很硬,但他记得这地方前阵子下过雨,背阴处应该还潮。
果然没走多远,就在一块塌了半边的岩壁下看到几簇蕨芽。叶子卷着,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
他蹲下,用铲刀轻轻刨开浮土。根茎白嫩,带着点清香。他小心挖断侧根,留主根在土里,照沈令仪说的办。
正忙着,听见身后有动静。
回头一看,是沈令仪带着两个妇人走来。她手里提着竹篮,里面装着些野莓和不知名的果子。
“这边也有?”她问。
“有。”他指了指,“你教的方法管用。”
她嗯了一声,在旁边蹲下开始挖。两人离得不远,中间隔着一丛矮灌木,动作节奏却慢慢同步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媳妇跑过来,脸色发白:“沈姐!我娃吃了路边一种红浆果,现在肚子疼得打滚!”
沈令仪立刻站起来:“哪种?长什么样?”
“圆的,成串长,叶边有锯齿!”
“那是龙葵。”沈令仪脸色变了,“有毒。快抱来!”
孩子很快被送来,小脸煞白,一直在呕。沈令仪摸他舌头,发现发麻,马上让人去找鲜蒲公英汁。
“有没有?快去!没有就挖整株回来!”
齐云深拔腿就跑。他在坡底找到一大片蒲公英,连根拔起,扯下叶子嚼碎挤汁。跑回来时,沈令仪正用银簪尖蘸水给孩子刮痧,手法利落得不像普通人。
孩子喝下汁液不久,吐出一口黑水,呼吸渐渐平稳。
围观的人都松了口气。
沈令仪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对齐云深说:“谢谢。”
他摇头:“你救的是孩子。”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银簪,轻轻吹了下簪尾,像是在检查有没有残留物。
这个动作很小,但齐云深看见了。
他想起昨夜那封信上的字——“癸字库”。
他没戳破,只问:“接下来怎么办?这点东西撑不过两天。”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让李嫂带人去西沟找葛藤根,那边土松,容易挖。你也别光顾着北坡,南面林子边缘有橡树,落果捡一些也能磨粉。”
齐云深皱眉:“橡子涩嘴,不好吃。”
“加灰水煮三遍,去单宁。”她淡淡地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场教你。”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行,等会儿我真要学。”
她也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但眼神松了些。
太阳越来越毒,干活的人陆续回来。有人找到野蒜,有人采到车前草,最多的还是各种叫不出名的野菜。沈令仪一一检查,挑出两种有毒的,当场扔进火堆烧了。
她当众演示怎么用草木灰水焯菜去苦味,怎么把野菜揉烂混合谷壳渣做成饼。
“这样能多吃两口。”她说,“省着点,够撑三天。”
人群情绪慢慢稳下来。
有个老头感叹:“以前觉得读书人顶用,现在看,还是你们懂活命的本事。”
齐云深站在一边,手里还攥着那把小铲刀。他看着沈令仪弯腰教一个小媳妇处理野菜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不是在临时想办法。
她是早就准备好了。
从医术到识毒,从组织分工到资源分配,每一步都像演练过无数次。就连她说话的节奏,都是先压惊,再给方案,最后留希望。
这不是普通妇人能做到的。
但他也没揭穿。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根救命的绳子。
中午过后,队伍分成五组,继续搜寻食物。齐云深跟着一组去北坡深处,打算试试能不能找到更多蕨根。临走前,沈令仪塞给他一张叠好的纸。
“这是几种能吃的野菜图样。”她说,“别采错。”
他接过,发现纸上画得很细,根、叶、花都标了位置,背面还写着药性简注。
笔迹清秀,但力道很稳。
他收进怀里,点头走了。
爬到半坡时,他停下喘口气,回头望了一眼。
远处林边,沈令仪正带着另一组人往南走。阳光照在她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她走路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得准,像是算好了距离。
齐云深摸了摸胸前的纸,又看了眼手中的铲刀。
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没弄清。
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他弯下腰,继续挖。
土翻开的瞬间,指尖碰到一块硬物。
不是石头。
他拨开浮土,露出一角刻着纹路的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