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回到营地时,天已经亮透了。
他没进屋就先站在门口停了一下。左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掌心还攥着那截竹筒。指腹蹭过门框下沿,那里有半道新划的痕迹,是他早上出门前留的——用来判断有没有人动过这扇门。
没人碰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药粉墨还没洗掉,指甲缝里黑了一圈。他没擦,也没用水冲,就这么走进去,把竹筒放在小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矮桌,两个蒲团,墙角堆着几卷旧书和干草。窗纸破了个洞,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桌上油灯晃了一下。
他把密信从怀里拿出来。
纸是油纸包过的,边角有点发软,那是他昨晚藏在床板下的时候压的。他没打开看第二遍,直接平铺在桌上,用一块小石头压住一角。信上“天机阁”三个字正对着门口,谁一进来就能看见。
然后他坐下。
不说话,不动,也不点第二盏灯。
只留右边那盏油灯燃着。火苗不大,照得到信纸,照不到他的脸。
他等。
等沈令仪回来。
她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脚步很轻,踩在土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她一拐进院子,他就听见了。不是因为脚步,是因为她走路时总会轻轻碰一下腰间的布包,那个装干粮的油纸包,每次走快一点就会拍打她的腿。
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没立刻进来。
外面光强,屋里光弱,她整个人被框在门影里,像贴了一层灰。
她看了眼桌子。
看到了信。
齐云深没抬头。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嗯。”
她没问是谁的信,也没问从哪来的。她只是站着,手指搭在门框上,和他早上摸的位置差不多高。
他又说:“我去了一趟医馆。”
她点头。“我知道。”
他抬眼。“你知道?”
“你早上走的时候,鞋底沾了巷口的青苔。那种苔只长在医馆墙根,湿气重的地方才有。”
他没接话。
她慢慢走进来,绕开地上的影子,走到桌前。她没碰信,也没看内容,只是盯着“天机阁”三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
“在文渊阁?”
“更早。”
“哪一刻?”
他顿了一下。“你在郎中那儿留下的方子,开头写着‘癸字库’。”
她笑了下。不是开心,是松了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止这个。”
他伸手,把量天尺从腰间解下来,放在桌上,翻过来,露出背面刻的三个字:癸字库。
“这尺子是我自己刻的。”
“我知道。”
“你也知道它原本不是这个名字?”
她没答。
他又说:“你在床板底下写的字,我抄了一份。纸条还在袖子里。”
她终于抬头看他。
眼睛很清,没有慌。
“你想听我说?”
“我不想逼你。”
“但你现在拿着证据站在我面前,这就是逼。”
他没否认。
“我不是要你交代身份。”他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之间还能不能说实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
风吹进来,灯又晃了一下。
她伸手,把左边那盏灭了的灯扶正。动作很自然,像是以前做过很多次。
“我确实有事瞒着你。”
“不止一件。”
“对。”
“能说吗?”
“现在不能。”
“以后呢?”
“等我觉得安全的时候。”
“对你,还是对我?”
她看着他。“对你。”
他点点头。
屋里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孩子跑动的声音,还有人在喊谁家的鸡跑了。这些声音都远,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生活气还在。
他把手放在信纸上,轻轻按了一下。
“我不赶你走。”
“我知道。”
“也不问你是谁派来的。”
“我不是谁派来的。”
“那你为什么会被追?”
她没答。
他也不再问。
两人就这样站着,一个坐着,一个立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一封信,一盏灯。
外面太阳升得更高了。
光从窗户破洞照进来,斜斜切过她的裙摆。布料是粗的,洗过太多次,颜色淡了,但没破。
她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更危险?”
“想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查?”
“因为我怕有一天你突然走了,我连你去了哪都不知道。”
她眼神动了一下。
“我不是会丢下你的人。”
“我知道。”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不说真话。”
“我现在也没说假话。”
“你只是不说。”
“有时候不说,也是真话的一部分。”
他没再争。
他知道她不会再说更多。
他也知道,今天这一关,她能站在这里不走,已经是答案的一种。
他把信折起来,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怀里。动作很慢,像是在给她时间看要不要阻止。
她没动。
等他收好,她才开口:“你还发现了什么?”
“你在文渊阁借的书,都是医书和兵书。”
“有用就行。”
“你给小满治咳嗽的药,配伍方式和医馆墙上挂的方子一样。”
“孩子病了就得治。”
“你右手食指有疤,是写字磨的,但形状不像笔茧,倒像刀痕。”
她低头看了眼手。
“以前伤过。”
“什么时候?”
“很久前。”
“在哪?”
“江南。”
“因为什么事?”
她抬头。“这个问题,我以后告诉你。”
他看着她。
然后笑了。
不是讽刺,是真的笑了一下。
“行。”
她说:“你不生气?”
“生。”
“那你笑?”
“因为至少你没骗我。”
她也笑了。
笑得很短。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个小孩的声音大喊:“阿婆晕啦!”
接着有人喊:“前头传话!城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