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亮。
齐云深推开院门。
他没回头。
斗篷袖口朝里折着,衣襟压得平整。
左手指腹蹭过门框边缘,停了一下。
那里有道旧刻痕,半截“癸”字。
他没多看,抬脚跨出。
巷子还潮。
雾气贴着青砖浮着,没散。
他走得慢。
走到医馆那条窄巷口,站定。
檐角药幡只剩半截,灰白布条垂着,不动。
门口排着七八个人。
有咳嗽的,有抱着孩子的,有拄拐的。
一个老妪裹着破絮坐在门槛边,怀里揣着个粗陶碗,碗沿磕掉一块。
齐云深蹲在队尾。
从怀里掏出半块炊饼。
掰开。
焦黄酥层露出来。
他捏碎几粒,撒在袖口褶皱里。
炊饼香混着陈皮味,立刻散开。
瘸腿土狗凑过来,鼻子拱他裤脚。
他伸手摸狗背。
狗尾巴轻轻晃。
他抬头,对老妪说:“阿婆,这狗认生,怕是您家走失的?我替您唤一声?”
老妪摇头:“哪是走失……是昨夜抬来的伤患,血糊了半张脸,郎中说活不过辰时,狗守着不肯离。”
齐云深垂眼。
声音低:“那……我能进去看看么?我娘子前日也咳得见血,我想问问郎中,这病,可有法子续命?”
老妪叹气:“你去吧。郎中刚熬完一剂药,正喘气。”
齐云深起身。
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迈步进门。
医馆不大。
三间屋打通,中间摆张长桌,桌上堆着药碾、铜秤、几只空药罐。
墙角立着两口大缸,缸口盖着草席。
靠里一张木榻,榻上没人。
齐云深没往里走。
他站在门内侧,左手按住门框。
指腹摩挲那道刀刻痕。
脚步声从后屋传来。
大夫出来了。
五十上下,左眼蒙黑布,右手缺三指。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袍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手里端着个青瓷碗,碗里盛着黑红药汁。
他看见齐云深,没问来由,只把碗放在长桌上,用缺指的手背抹了把汗。
“咳血?”他问。
齐云深点头:“前日开始,夜里更重。”
大夫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咳?还是你娘子咳?”
“她咳。”
“人呢?”
“没来。我先来问问。”
大夫嗯了一声,转身去拿药杵。
齐云深没动。
他盯着大夫右手。
缺指处结着厚茧,指节粗大。
不是常年抓药的手。
是常年握刀、握缰、握弓的手。
大夫把药杵往石臼里一放,发出闷响。
他转头:“你娘子……姓沈?”
齐云深一顿。
没答。
只说:“您认识她?”
大夫没接话。
他低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纸片。
纸边卷曲,墨迹淡了。
他把它推到齐云深面前。
纸上画着一副药方。
主药是紫河车、地龙、炙鳖甲。
配伍旁写着小字:“后下,沸水冲服,忌铁器。”
齐云深扫了一眼。
没伸手碰。
大夫说:“这是沈娘子留的。上月抬来三个断脊梁的,全救回来了。”
齐云深问:“她常来?”
“隔十天左右来一趟。”
“治什么病?”
“重伤。不治小病。”
“收钱吗?”
“不收。”
大夫顿了顿,又说:“她来,只带药包。药包打开,全是散剂。她自己称,自己配,自己煎。我连灶台都不让近。”
齐云深问:“您抄过她的方子?”
大夫点头:“抄了三年。”
他伸手,从长桌底下拖出个木匣。
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张纸。
每张都写满字。
他抽出最上面一张,递过去。
齐云深接了。
纸面粗糙,墨色深浅不一。
他扫了一眼。
第一行写着:“癸字库·急救七方·沈氏手录。”
齐云深手指停住。
没翻第二页。
他把纸还回去。
大夫接过,塞回匣中。
齐云深问:“她最近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五日前。”
“带了什么人?”
“没带人。一个人来的。”
“走的时候,说了什么?”
大夫抬眼:“她说——‘若再有人抬来,照这个方子抓三副,一副煎两次,渣子别倒。’”
齐云深点头。
他没再问。
大夫却主动开口:“你娘子……是不是也受过伤?”
齐云深没应。
大夫说:“她救人,从不问身份。但凡抬进来,只要还有气,她就动手。我见过她给断腿的汉子接骨,手法比军医还快。也见过她给中毒的妇人催吐,用银针刺喉,一下就醒。”
齐云深问:“她懂兵法?”
大夫一愣。
笑了:“你问这个干啥?”
齐云深说:“我听人说,她以前在边关待过。”
大夫摇头:“我没问过。她也不说。但有一回,我见她看《武经总要》,翻的是‘营阵篇’,不是‘医方篇’。”
齐云深记下。
大夫又说:“她来的时候,总带着个油纸包。包里两份干粮。一份自己吃,一份留给别人。”
齐云深喉头微动。
没说话。
大夫忽然压低声音:“你真想谢她?”
齐云深点头。
大夫说:“别谢她。她不图这个。”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她图的,你未必给得起。”
齐云深没接话。
他低头,看自己左手。
指腹还沾着一点炊饼碎屑。
他搓掉。
大夫说:“你娘子咳血,我开个方子。”
他转身去取纸笔。
齐云深没拦。
他看着大夫弯腰。
右肩胛骨凸起,像两片硬壳。
齐云深想起沈令仪给他披外袍时,也是这个角度。
那时她袖口滑落半寸。
露出一截手腕。
腕骨分明。
大夫直起身,递来一张纸。
齐云深接过。
方子很简单:百合、款冬花、麦冬、甘草。
四味药。
他扫了一眼,没细看。
大夫说:“每日一剂,水煎温服。”
齐云深点头。
他把方子叠好,放进怀里。
大夫说:“她上月走时,留了个东西。”
齐云深抬眼。
大夫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
不大,巴掌宽。
他打开。
里面是一小截竹筒。
竹色发暗,表面有磨损。
齐云深认得。
和他腰间的量天尺,同一种竹。
大夫说:“她说,若有人来问她,就把这个给他。”
齐云深伸手。
指尖碰到竹筒。
凉的。
他没急着拿。
问:“她还说什么?”
大夫摇头:“就这一句。”
齐云深接过。
竹筒轻。
他拔开塞子。
里面空的。
只有一股淡淡苦香。
他闻了一下。
是黄芩和丹参的味道。
大夫说:“她没说放什么。我也没敢问。”
齐云深把塞子塞回去。
竹筒攥在手里。
大夫说:“你娘子……不是普通人。”
齐云深点头。
大夫又说:“但她救的人,都是普通人。”
齐云深没答。
他转身。
左手搭上门框。
指腹再次蹭过那道刻痕。
他迈出左脚。
右脚还在门内。
门外天光亮了些。
照在他右耳后。
那里有道旧疤。
正微微发烫。
他没动。
站了两秒。
然后抬脚。
跨出去。
身后,大夫拿起药杵。
开始研磨紫河车。
石臼里传来沉闷的咔嚓声。
齐云深没回头。
他往前走。
走了三步。
停住。
从怀里掏出那截竹筒。
拧开。
倒出一点粉末。
黑色。
他捻了一点。
搓开。
闻了闻。
是墨。
掺了药粉的墨。
他抬头。
看向医馆门楣。
褪色药幡下,悬着一块木牌。
牌上两个字:
济世。
齐云深盯着看。
看了两秒。
他把竹筒塞回怀里。
继续往前走。
巷子尽头,一只乌鸦飞起。
他没看。
只把左手插进袖口。
攥紧。
竹筒硌着掌心。
他数了三下。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忽然停下。
从袖中抽出量天尺。
翻过来。
背面刻着:癸字库。
他拇指蹭过第一道刻痕。
蹭到第二道。
蹭到第三道。
他没再看。
合上尺子。
塞回腰间。
抬脚。
继续走。
乌鸦飞远了。
他没抬头。
只低头。
看自己影子。
影子被晨光拉长。
落在青砖上。
像一道未干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