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把布条叠好塞进袖口,转身就往回走。
沈令仪还在灶台边站着,手里那块绣帕没收,指尖还停在莲花纹上。他走近时她抬头,问:“狗带来的消息要紧?”
“李慕白说东南二十里有船。”他说,“能走水路。”
她点点头,把帕子收进袖袋。“那得准备干粮和水囊。”
“不急。”他接过她递来的菜刀,“你刚才不是说要我学切菜?”
她愣了下,随即笑了:“你还真打算动手?”
“帮衬家用,理所应当。”
她让开位置,他站到砧板前。刀落下,咔一声,切中萝卜。声音清脆,但手有点抖。
“手要稳。”她说,“心也要稳。”
他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切。
两人没再说话。镇子里人声渐起,扫地的、挑水的、劈柴的,都在忙活。孩子在井边玩水,笑声一阵阵传来。阳光照在屋檐上,旧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
一顿饭做完,沈令仪端着食盒出门,说是去给守夜的几人送早饭。他本想留在院子里整理行李,可脚步一转,还是跟了上去。
集市不大,东西也不多。几个摊子摆在街边,卖些粗盐、布头、草药。沈令仪先去了粮铺,抓一把米看了看,又闻了闻,最后讲价买了两斤。接着是油坊,买了一小罐猪油。动作利落,话不多,每样东西都选得精准。
他走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看。
她进了医馆。
他没跟进去,站在隔壁书摊前假装翻书。那是个老旧的摊子,摆着些残破的医书、历书、杂录。他随手拿起一本《脉经集注》,翻开第一页,耳朵却竖着听隔壁动静。
“这当归炮制过头了。”沈令仪的声音很平静,“火候太猛,药性散了三分,治血虚反而添燥。”
郎中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是城西老张家传的方子,用了三十年。”
“张氏方确实有名。”她没争辩,“但若加三分生地黄,减半钱川芎,效果更稳。”
“那你倒是说说,阴虚发热该用哪味引经药?”
“青蒿为君,配柴胡疏肝,佐以丹皮清血热。”
郎中沉默片刻:“那肺痨咯血呢?”
“白及止血生肌,阿胶润肺,但须防滋腻碍胃,可加陈皮行气。”
齐云深手指一紧,书页差点撕破。
这些不是寻常妇人会背的东西。连坐堂大夫都不一定答得这么快。
他听见药柜开合的声音,接着是秤药的轻响。沈令仪出来时,手里拎着个小纸包。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她看见他,语气自然。
“顺路。”他合上书,放回摊子,“顺便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科举策论。”
她点头:“你也该准备考试了。”
“嗯。”他笑了笑,“总不能一辈子靠你做饭养着。”
她轻哼一声:“嘴贫。”
两人继续往前走。
路过姜摊时,老妇拦住他们,非要多收两文钱。沈令仪不肯,说价就是价。老妇伸手要抢篮子,眼看就要推搡起来。
只见沈令仪脚步一滑,身子微侧,左手看似扶筐,实则一带一卸,老妇的力道就偏了方向。右手顺势把铜钱放进对方手里,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老妇愣住,低头看手里的钱,嘟囔两句就没再闹。
齐云深站在原地,心跳快了一拍。
这不是巧合。
那一下卸力,是武人手法。他在古籍里见过,叫“引势卸劲”,讲究以巧破力。普通人遇冲突只会躲或挡,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用功夫。
更关键的是,她落地无声,裙角都没晃。
一个逃荒妇人,能懂药材配伍,会武家技巧,哼的曲子暗合机关节拍,绣的花藏着河工图……
每一件单独看都能解释,可全凑在一起,就成了破绽。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抚摸绣帕时,拇指在某处多停了一秒。那不是回忆,是确认。她在核对信息。
回程路上,他一直没说话。
沈令仪问:“想文章?”
“嗯。”
“想到哪了?”
“写人最难测。”他说,“表面温顺,未必无锋。看着柔弱,也可能藏刀。”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深。
“你是说谁?”
“还没定。”他笑了笑,“可能写个厨娘,会做饭,会治病,还会打架。”
她没笑,也没反驳,只淡淡说:“那样的人,活不长。”
“为什么?”
“因为她不该会那些。”
他点头:“所以她得藏。”
“对。”她看着前方,“藏好了,才能活。”
他没再问。
他知道她在提醒他别打听。可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清楚——她不是逃兵,她是逃命。
而且她逃的,不只是过去。
傍晚前,他借口要去买纸笔,独自出了门。
集市已经散了,摊子收得差不多。他穿过街道,走到镇东头。那儿有间书斋,门口挂着“文渊阁”的匾额。
他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
门开着,里面亮着灯。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盹,墙上摆满书籍,角落还有个旧书架,堆着些残卷。
他没进去。
只是记住了位置。
明天他会来。
不是为了买书。
是为了查她。
他转身往回走,路上遇见赵小娥,小姑娘抱着一摞旧衣裳,说是给伤员换洗。
“齐公子!”她喊住他,“沈姐姐让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他说。
“那做荠菜饼?”
“好。”
他继续走。
天快黑了,风有点凉。他把手插进袖子,摸到了那块布条。
李慕白说有船。
可他现在不想走。
他得先把事情弄明白。
沈令仪不是累赘。
她是钥匙。
而他得知道,这把钥匙,到底能打开什么门。
第二天清晨,他起了个大早。
洗脸时看见沈令仪已经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煮着粥,香味飘出来。她还是那身粗布衣,木簪挽发,袖口沾了点面粉。
他走过去,说:“我去书斋买些备考的书。”
她抬头:“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他摇头,“你忙你的。”
她顿了下:“早去早回。”
“嗯。”
他出门,直奔文渊阁。
掌柜刚开门,正在扫地。见他进来,笑着问:“公子要什么书?”
“科举用的。”他说,“策论、律法、前朝典章,都要。”
“有有有。”掌柜领他往里走,“这边是新到的《策学辑要》,那边是《律例详解》……”
他一边听,一边扫视四周。
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学海无涯”。
角落有个矮柜,锁着。
他指着那柜子:“那里面是什么?”
掌柜笑容一僵:“哦,那是些旧账本,不卖的。”
“我能看看吗?”
“这……不太方便。”
他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就看一眼。”
掌柜犹豫了一下,终于拿出钥匙。
柜门打开。
里面没有账本。
是一叠信。
最上面那封,信封右下角画着一朵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