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五年的初春,成都的积雪渐渐消融。泥泞的街道上,偶尔能看到穿着魏军装束的士兵与挑着担子的蜀地百姓擦肩而过,前者操着生硬的蜀语问路,后者则低着头匆匆应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混合着一种新旧交替的茫然。
邓艾的临时府邸设在原丞相府旧址。昔日诸葛亮处理政务的厅堂里,此刻堆满了从蜀汉宫廷和官府收缴的文书。案上摊开的,是一本泛黄的《蜀科》残卷,旁边则散落着后主刘禅的斗鸡谱、黄皓的受贿账册、各州郡的赋税记录——这些杂乱的纸片,像一块块拼图,拼凑出蜀汉从建立到覆灭的五十年轨迹。
“将军,这是谯周先生送来的《仇国论》。”参军牵弘将一卷竹简放在案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敬意。这位七十岁的老臣,在成都陷落后并未像其他官员那样忙着讨好魏军,而是闭门着书,将蜀汉灭亡的缘由逐条写下,字里行间没有怨怼,只有冷静的剖析。
邓艾拿起《仇国论》,目光落在开篇那句“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并争于世而为仇敌,加之以智谋,克之以百工,其能久存乎?”他忽然想起司马昭在洛阳对他说的话:“蜀之亡,非力不足,乃政不修也。”
窗外,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啄着残雪。邓艾放下竹简,走到廊下,望着远处锦官城的方向——那里的织机声已经重新响起,只是织出的蜀锦,不再印着“汉”字,而是换成了魏廷的“龙纹”。
“去把陈三郎请来。”邓艾对牵弘道。
半个时辰后,老织工陈三郎局促地站在廊下,手里紧紧攥着衣角。他没想到,这位攻破成都的魏军大将,会突然召见自己这个普通织户。
“老人家,坐。”邓艾指着廊下的石凳,亲自给陈三郎倒了杯热茶,“我想问你,蜀汉为何会亡?”
陈三郎愣了愣,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起年轻时听父亲说的“先主创业不易”,想起丞相诸葛亮巡查锦官城时说的“织户是蜀汉的衣食父母”,想起这几年官吏的盘剥、粮价的飞涨、织机上越来越差的丝线……他喉头动了动,低声道:“或许是……没人在乎我们了吧。”
“没人在乎?”
“是。”陈三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丞相在时,织户能领口粮,孩子能上学堂,织出的锦缎,说是‘为了北伐,为了让日子好过’。我们信。可后来,官老爷只知道征锦、征粮,宫里的人用十车锦换一颗珠子,我们织锦织到手指流血,却连糙米都买不起。再后来,魏军来了,说‘降了有饭吃’,大家就……信了。”
邓艾沉默了。他想起从阴平到成都一路上所见的景象:南中的夷人村寨空无一人,汉中的田地里野草比禾苗高,永安的戍卒把军械卖给魏军换粮……这些碎片化的画面,此刻被“没人在乎”四个字串联起来,竟比任何文书都更触目惊心。
他回到案前,拿起那些散落的纸片,一一铺展开:
——黄皓的账册上,记录着某年某月“收巴郡太守金百两,许其子弟入锦官城”;
——后主的斗鸡谱旁,压着一份被驳回的奏疏,是姜维请求“停修显仁宫,增拨军粮”;
——南中郡守的文书里,写着“僚人叛乱,因赋税过重,民不堪命”;
——汉中的粮册上,“实收八千石”被改成“三万石”的痕迹清晰可见;
——最刺眼的,是一份诸葛瞻的手札,上面写着“姜维北伐,空耗国力,当止”,却只字未提如何安抚百姓、整饬吏治。
“根源在此。”邓艾指着这些纸片,对牵弘道,“一个王朝的灭亡,从来不是一两个人的错,是从根基上烂起的。”
他拿起《蜀科》残卷,那上面“约法三章,体恤万民”的字样已模糊不清:“刘备入蜀,靠的是‘宽仁’;诸葛亮治蜀,靠的是‘法度’;可到了刘禅手里,宽仁成了纵容,法度成了具文。世家垄断资源,官吏盘剥百姓,朝堂上争的是私利,宫廷里图的是享乐,连最后的北伐,都成了姜维一个人的执念。”
牵弘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末将在江油时,见马邈的粮仓堆着三年的粮,却让士兵饿着肚子;在涪城,见诸葛瞻坐拥两万兵,却不敢出战——他们不是不能战,是不想战,因为这江山,早已不是他们愿意守护的了。”
“是啊,不愿守护。”邓艾感慨道,“当年刘邦在汉中,士兵愿随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因为跟着他有盼头;诸葛亮在祁山,士兵愿‘食少事烦’,是因为信他能‘兴复汉室’。可蜀汉末年的士兵,不知道为何而战——为刘禅的斗鸡?为黄皓的玉镯?还是为那些盘剥他们的世家?”
陈三郎起身告辞时,邓艾送了他两匹好丝,说“好好织锦,日子会好起来的”。看着老织工蹒跚离去的背影,邓艾忽然想起谯周《仇国论》里的另一句话:“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慢则生乱,思善则生治。”
蜀汉之小,本应“思善”,却学了大国的“慢”——慢待百姓,慢待法度,慢待初心。
几日后,司马昭的诏书送到成都,封刘禅为“安乐公”,迁居洛阳。启程那天,成都的百姓站在街道两侧,看着这位亡国之君坐在马车里,手里还把玩着一枚玉饰,脸上竟没有丝毫悲戚。
黄皓被押赴洛阳问罪,他的受贿账册成了清算蜀汉贪官的铁证,牵连出的益州世家子弟多达数十人。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贵,此刻穿着囚服,被魏军士兵押着走过锦里巷,织户们只是冷冷地看着,没人唾骂,也没人同情——就像看着一群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姜维的死讯传来时,成都正在下雨。这位为蜀汉征战一生的将军,最终在试图复国的兵变中被杀,临死前还喊着“先帝之志,丞相之托”。消息传到锦官城,陈三郎停下织机,对着北方(祁山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继续低头织锦。他知道,姜维的志向是好的,可这破败的蜀汉,早已托不起那份沉重的执念。
邓艾站在丞相府的高台上,望着雨后的成都。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城墙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远处的田地里,已经有农人开始翻土,准备春耕;锦官城的方向,传来了熟悉的织机声,规律而踏实。
他忽然明白,历史从不会因为谁的“天命所归”而停下脚步,也不会因为谁的“兴复大业”而格外垂青。它只认一个道理:民心向背,才是最硬的道理。
蜀汉的灭亡,不是因为邓艾偷渡阴平,不是因为姜维北伐耗竭,更不是因为“天命转移”。它是因为从朝堂到民间,那根“上下同欲”的线断了——当皇帝忘了“以民为天”,当官吏忘了“为民请命”,当士兵忘了“保家卫国”,当百姓忘了“家国一体”,这个王朝,便只剩下一个空壳,只需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塌。
风吹过丞相府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落在那本《蜀科》残卷上。邓艾伸手拂去枯叶,目光落在“民为邦本”四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本章约4200字)
注:本章作为“论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系列的总结性章节,通过邓艾的视角,结合文书、人物、民间声音等多维度素材,系统梳理蜀汉灭亡的深层逻辑:从统治核心的昏聩(后主、宦官)、制度的崩坏(法度废弛、贪腐成风)、阶层的割裂(世家垄断、民生凋敝),到人心的离散(军民离心、信念丧失),最终落脚于“民心向背”这一根本命题。以历史参与者的反思与历史见证者的视角,完成对“蜀国灭亡根本原因”的闭环论证,揭示王朝兴衰的普遍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