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的腊月,成都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街面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惑,绸缎铺的伙计把最华贵的蜀锦收进了内屋,粮店的门板则早早下了锁,只留一道缝隙,对着外面询问的人摇头。
唯有皇宫深处,还透着几分虚假的热闹。显仁宫的暖阁里,刘禅正和黄皓掷骰子,赌的是西域进贡的一对羊脂玉镯。案上的鎏金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旺,盖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敲梆子声——那是守城士兵在催促百姓“清街”,可此刻的街道,早已比往日冷清了一半。
“陛下,谯司徒又来了。”一个小宦官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卷文书,纸页被风吹得发颤。
刘禅把骰子扔在玉碗里,“哗啦啦”一阵响,六个六点朝上。他得意地笑起来,从黄皓手里抢过玉镯:“让他滚!说了多少次,朕忙着呢!”
黄皓连忙帮腔:“陛下圣明,那谯周就会哭丧,听他说话,倒比守城门的梆子还晦气。”他眼珠一转,又道,“刚才从北门传来消息,说姜维将军已经从剑阁回兵了,正往成都赶呢。有姜将军在,怕什么邓艾?”
刘禅这才松了口气,把玩着玉镯道:“就是。当年诸葛亮都说姜维能打仗,他回来,魏军还能飞到天上去?”
可他没看见,小宦官退出去时,脸上那绝望的神色。就在半个时辰前,邓艾的先头部队已经打到了城北的升仙桥,守桥的蜀军没放一箭,就把桥让了出来——他们中有人认出,魏军队伍里有自己在南中的同乡,喊着“降了有饭吃”,便跟着散了。
升仙桥的失守,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成都的死水。城西的锦里巷,织工陈三郎正把家里最后两匹锦缎塞进地窖。他的女儿阿秀抱着一捆织梭,站在门口望着巷口,那里有几个兵卒正往墙上贴告示,墨迹未干的字写着“魏军入城,不伤百姓”。
“爹,真要降吗?”阿秀的声音发颤。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指着锦官城的方向说,那里织出的蜀锦,是“大汉的脸面”。
陈三郎用一块石板盖住地窖口,拍了拍手上的土:“不降能怎么办?”他指了指隔壁张婶家,那里的门敞开着,院子里的织机被劈成了柴火,“昨天吕太守的兵来征粮,张婶说家里只剩半袋米,就被他们拖去城楼上‘充壮丁’了。现在守城门的,都是些抓来的百姓,手里连像样的刀都没有。”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阵喧哗。一群穿着破烂铠甲的蜀军士兵跑了过来,领头的是个满脸血污的小校,手里挥舞着短矛:“快!快躲起来!魏军进城了!”
陈三郎拉着阿秀躲进屋里,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那些士兵跑过巷口,后面跟着几个骑着马的魏军,甲胄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却没追,只是勒住马,对着路边发愣的百姓喊:“邓将军有令,降者免死,开门纳粮者有赏!”
一个卖胡饼的老汉犹豫着,从摊子上拿起两个饼递过去。魏军士兵接了,竟真的从怀里摸出两枚五铢钱给他。老汉捧着钱,手都在抖——他在成都卖了三十年饼,还是头一次见“兵爷”买东西给钱。
“爹,他们……不像坏人?”阿秀轻声问。
陈三郎没说话,只是盯着墙上挂着的半块“五星出东方”锦。那是他年轻时织的,上面的五星图案被烟火熏得发暗,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他想起先帝刘备入蜀时,也是这样的冬天,士兵们踩着雪进城,却没动百姓一草一木,丞相诸葛亮还亲自到锦里巷,跟织户们说“好好织锦,蜀汉有你们一口饭吃”。
可现在,说这话的人早已作古,当年的承诺,也跟着城墙上的“汉”字大旗一起,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皇宫里的热闹,终于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黄皓连滚带爬地冲进暖阁,帽子都跑掉了,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陛下!不好了!北门……北门破了!”
刘禅手里的玉镯“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他猛地站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抓着黄皓的胳膊喊:“姜维呢?姜维怎么还没来?”
“姜将军被钟会挡在剑阁了!来不了了!”黄皓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快逃吧!逃去南中,或者去东吴!”
刘禅瘫坐在软榻上,看着地上碎裂的玉镯,忽然哭了起来:“往哪逃?南中去年闹瘟疫,东吴……东吴会要我吗?”
就在这时,谯周带着一群大臣闯了进来。这位白发苍苍的司徒,此刻却异常镇定,袍角沾着雪,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陛下,事已至此,唯有降耳!”
“降?”刘禅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降了,他们会杀我吗?”
“不会。”谯周的声音异常平静,“臣已与邓艾约好,陛下降魏,可保宗室无恙,成都百姓不受兵戈之苦。”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降表,上面盖着自己和诸葛瞻之子诸葛尚等二十多位大臣的印信,“这是百官的心意,请陛下御笔。”
刘禅看着那份降表,墨迹黑得刺眼。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诸葛亮抱着他,指着《出师表》教他认字,说“陛下将来要做中兴之主”。可现在,他却要在这份投降书上签字。
“陛下,再晚就来不及了!”大臣们跪在地上,一片哭求声。外面传来了喊杀声,夹杂着宫殿侍卫的惨叫——那是黄皓刚才偷偷派去“抵抗”的禁军,此刻正在宫门外溃散。
刘禅颤抖着拿起笔,墨汁滴在剑表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圆点,像一滴凝固的血。他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只觉得手腕重得像灌了铅。
当降表送出宫门时,成都的天已经黑了。邓艾的大军从北门涌入,却没有烧杀抢掠,只是沿着街道两侧列队,甲胄碰撞的声音整齐而沉闷。有胆大的百姓从门缝里看,发现魏军士兵正坐在路边啃干粮,那干粮是用粗面做的,里面掺着麦麸,比蜀军的军粮还不如。
城西的锦里巷,陈三郎打开了门。一个魏军小卒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问:“有粮吗?买。”他手里拿着几枚铜钱,是曹魏的“五铢”,边缘已经磨平。
陈三郎愣了愣,转身从地窖里取出半袋米。小卒把铜钱递给他,还额外多给了一枚,说:“谢。”
看着小卒扛着米离开的背影,阿秀忽然问:“爹,这就是亡国了吗?”
陈三郎望着皇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熄灭,只有显仁宫的暖阁还亮着,像一只垂死的眼睛。他想起年轻时听老人们说,当年刘邦入蜀,也是这样的冬天,可那时的成都,街头巷尾都在传“沛公要得天下了”;而现在,没人说“蜀汉要亡了”,大家只是默默地关门,默默地看着魏军进城,像接受一场迟来的雪。
朝堂上,谯周正对着邓艾的使者拱手:“请转告邓将军,成都府库封存完好,户籍账簿齐全,只待王师接管。”他身后,诸葛尚——那个继承了诸葛亮“鞠躬尽瘁”家训的少年,正咬着牙,眼泪往肚子里咽。
黄皓则趁着混乱,换上了一身布衣,想混出城门,却被守门的魏军认了出来——有人从他怀里搜出了刘禅刚赏的玉镯,还有几本记录着“谁送了多少礼”的账册。魏军小校看了账册,冷笑一声:“把他捆起来,邓将军要亲自问话。”
而刘禅,此刻正坐在空荡荡的暖阁里,看着地龙渐渐熄灭,暖意一点点散去。他忽然想起诸葛亮临终前给他的遗诏,里面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可那些字,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窗外,传来了魏军士兵的歌声,是关中的民谣,曲调苍凉,却透着一股踏实的劲。刘禅听不懂歌词,却忽然觉得,这歌声比宫里的靡靡之音,更让人安心。
成都的雪,终于落了下来。雪花落在锦官城的断墙上,落在织户巷的青石板上,落在皇宫的琉璃瓦上,像要把这百年兴衰的痕迹,都轻轻掩盖。
有人说,这是“天命转移”;有人说,这是“人心离散”。可对成都的百姓来说,他们不懂什么天命,只知道明天早上,或许能安稳地打开门,卖一碗热粥,织半尺锦缎——就像他们在蜀汉初年,在刘璋治下,在更早的日子里,一直做的那样。
(本章约4200字)
注:本章聚焦成都陷落的最终时刻,通过宫廷、朝堂、民间的不同视角,展现王朝覆灭时的众生相。从后主的慌乱、黄皓的败露、谯周的“劝降”,到织户的麻木、士兵的溃散、魏军的纪律,层层递进地呈现“亡国”并非单一事件,而是长期积弊的总爆发。结尾以百姓的日常视角消解“天命”的玄虚,回归“人心向背”的朴素逻辑,呼应“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的古训,为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提供最终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