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的深秋,阴平古道的落叶积了半尺厚。枯黄的腐叶被踩碎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极了邓艾麾下士兵们压抑的喘息。这支一万余人的魏军,已经在无人知晓的山径里钻了二十天,铠甲上沾满了泥污与苔藓,裤脚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少人的草鞋磨穿了底,只能用树皮裹着脚前行。
“将军,前面就是摩天岭了。”裨将田续指着前方陡峭的山壁,声音嘶哑。那山壁像被巨斧劈开,几乎垂直插入云端,唯一能落脚的地方,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缝,缝里还结着薄薄的冰。
邓艾勒住马——这匹从关中带来的战马,如今瘦得肋骨条条分明,蹄子在碎石上打滑,发出不安的刨地声。他抬头望了望摩天岭的峰顶,那里隐在云雾里,看不见路径。身后的士兵们瘫坐在地上,有的啃着冻硬的麦饼,有的则望着来路发呆,眼里满是绝望。
“凿山开道,修栈前行!”邓艾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刃劈向身边的一棵枯树,“咔嚓”一声,树干应声而断。“谁要是敢后退一步,军法从事!”
士兵们打了个寒颤,挣扎着起身。他们中大多是关中的屯田兵,本以为跟着邓艾是来捡便宜,没想到要走这样的绝路。可看着邓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位七十岁的老将,连日来跟士兵们同吃同住,脚上的伤口比谁都多——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凿石的叮当声在山谷里回荡。士兵们用斧头、凿子一点点劈开岩石,再将砍来的树干铺在石缝上,搭成简陋的栈道。稍有不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这二十天里,已经有三十多个士兵失足坠落,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将军,发现蜀军的哨卡了!”斥候从前方跑回来,手里举着一面残破的蜀旗。那旗帜是用粗麻布做的,上面的“汉”字已经褪色,显然是被废弃了很久。
邓艾接过蜀旗,指尖捻着粗糙的布面。他想起三个月前,司马昭召集诸将议事时,多数人都说“阴平道险,蜀军必重兵把守”,只有他坚持“刘禅昏聩,蜀军懈怠,阴平必无备”。如今看来,果然被他说中了。
当年诸葛亮在时,阴平古道上每隔十里就有一座哨卡,驻兵百人,栈道定期修缮。可现在,他们走了数百里,只见到三座废弃的哨卡,里面蛛网密布,灶台上的灰厚得能埋住手指。
“加快速度!”邓艾把蜀旗扔在地上,“过了摩天岭,就是江油!”
江油城的守将马邈,此刻正在府里饮宴。案上摆着熏肉、酱鸡,还有一壶刚开封的蜀酒。他的妻子李氏坐在对面,眉头紧锁:“夫君,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要不要再去城外的烽火台看看?”
“看什么?”马邈灌了口酒,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阴平道那种鬼地方,别说人了,连野兽都懒得去。魏军要从那里来,除非他们会飞!”他是益州本地世家子弟,靠着父亲的关系才当上江油守将,平日里除了饮酒作乐,就是克扣军饷,连城墙的垛口塌了都懒得修。
李氏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马邈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什么事?”
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将军!魏军……魏军从阴平道杀出来了!已经到城外了!”
“什么?”马邈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酒液溅了他一身,“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从阴平道过来?”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城楼上,只见城外的山坡上,黑压压的魏军正往城下冲。领头的老将穿着沾满泥污的铠甲,手里挥着刀,正是邓艾!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魏军虽然衣衫褴褛,眼神里却透着一股狠劲,像饿狼一样盯着江油城。
“快!放箭!”马邈尖叫着,推了身边的弓箭手一把。可弓箭手们手忙脚乱地搭箭,却发现箭囊里的箭多半是断的——这些都是马邈为了省钱,用劣质木料做的,根本射不远。
几支稀稀拉拉的箭射出去,连魏军的阵前都没到。邓艾的士兵已经冲到了城下,用斧头劈砍城门,木头碎裂的声音刺耳难听。
“将军,降了吧!”一个偏将拉着马邈的袖子,“咱们只有五百守兵,根本挡不住!”
马邈看着城外越来越近的魏军,又看了看身边瑟瑟发抖的士兵,腿一软就跪在了城楼上:“我降!我降!”
城门很快被打开,邓艾的士兵涌入江油城。他们冲进粮仓时,发现里面堆满了粮食——足够江油守军吃三年的粮,马邈却从未向上报过,全被他偷偷卖给了粮商。
“将军,马邈的妻子李氏,不肯投降,还在府里哭骂呢。”士兵来报。
邓艾走进马邈府中,只见李氏一身素衣,站在堂中,对着马邈的牌位(马邈已被魏军拿下)哭泣:“你身为汉将,却贪生怕死,连祖宗都要被你辱没了!”
邓艾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蜀中多烈女,奈何将吏无能。”他让人送李氏出城,还给了她一些盘缠——或许是出于对这份忠贞的敬重,或许是想借此收买蜀地人心。
占领江油的消息很快传到涪城。守将诸葛瞻——诸葛亮的儿子,此刻正召集部将议事。他穿着父亲留下的铠甲,甲片上的锈迹清晰可见,手里紧紧攥着刘禅发来的诏书,上面写着“务必守住涪城,朕即调兵支援”。
“将军,邓艾只有一万多人,咱们有两万守军,不如主动出击?”先锋将黄崇请战。他是黄权的儿子,当年黄权降魏,他却留在蜀地,一心想洗刷家族的污名。
诸葛瞻犹豫着。他从小读的是《孙子兵法》,听的是父亲北伐的故事,可真正领兵打仗,这还是第一次。他想起出发前,母亲叮嘱他“万事谨慎,莫学你父亲那般急进”,心里更没了底。
“还是……坚守吧。”诸葛瞻最终说道,“等成都的援军到了,再前后夹击。”
黄崇急得直跺脚:“将军!邓艾孤军深入,粮草不足,正是击溃他们的好时机!要是等他们站稳脚跟,涪城就危险了!”
可诸葛瞻心意已决,下令紧闭城门,不许出战。士兵们站在城墙上,看着魏军在城外埋锅造饭,心里渐渐起了疑:“将军怎么不敢打?”“听说邓艾是从阴平道来的,咱们的援军呢?”
三天后,邓艾的士兵开始攻城。他们用从江油缴获的粮食饱餐了一顿,士气大振,爬云梯的、撞城门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诸葛瞻站在城楼上,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魏军,忽然想起父亲在《后出师表》里写的“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可他身边的这些士兵,眼神里没有“忘身于外”的勇,只有“不知为何而战”的茫。
一个士兵被流矢射中,倒在诸葛瞻脚边,临死前喃喃道:“家里……还有老娘等着我送粮回去……”
诸葛瞻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明白,这些士兵不是怕死,是怕自己死了,家里的人没人管。成都的朝廷早已失信于他们,所谓的“兴复汉室”,对他们来说,远不如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重要。
城破的那一刻,诸葛瞻拔剑自刎。黄崇力战而死,临死前还在喊着“先帝,臣尽力了”。涪城的士兵们大多放下了武器,有的甚至主动给魏军带路——他们听说,魏军不杀降兵,还能给饱饭吃。
邓艾走进涪城的官署,看着墙上挂着的诸葛亮画像。画中的诸葛亮羽扇纶巾,目光坚定。他对着画像行了一礼,转身对田续道:“告诉司马昭,涪城已破,成都指日可待。”
田续犹豫道:“将军,要不要等钟会的大军?听说他在剑阁被姜维缠住了。”
邓艾冷笑:“等他?成都的财富,可等不及。”他望着成都的方向,那里有蜀汉的国库,有刘禅的宫殿,有他梦寐以求的功勋。
而那些溃散的蜀军士兵,此刻正沿着来路往家跑。他们中有人脱下了军装,换上了布衣;有人把武器扔在路边,只想快点回到妻儿身边。对他们来说,蜀汉亡不亡,已经不重要了。
阴平道上的落叶还在被风吹着,摩天岭的栈道早已被魏军拆毁。那条曾经被诸葛亮视为“天险”的路,最终成了蜀汉的绝路。可邓艾心里清楚,真正让蜀汉灭亡的,不是这险峻的山路,而是那些守在天险却早已涣散的心。
(本章约4200字)
注:本章聚焦邓艾偷渡阴平这一决定性战役,通过魏军的艰险行军与蜀军的疏于防备形成对比,展现蜀汉防线的全面崩溃。从江油守将的贪生怕死、诸葛瞻的决策失当,到普通士兵的无心恋战,层层递进地揭示“人心散则天险无用”的道理,将蜀国灭亡的直接军事诱因与深层的人心离散主题相呼应,呈现王朝崩塌的最后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