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从泡影界退出来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他感觉自己像换了个人。
手上那点老风湿还在,可挥刀劈柴的时候,胳膊肘到手腕那股子顺畅劲儿,是以前没有的。
看东西,好像也比以前清楚了些,夜里不再那么模糊糊一片。
更重要的是,心里头踏实了。
以前睁眼闭眼都是“明天吃什么”。
现在除了这个,偶尔还会想想在泡影界“砍”死的那个黑影怪物,还有那个南边种稻子的老哥跟他念叨的,关于怎么在石头缝里种出点耐寒苔藓的法子——虽然冻原上不种稻子,但那琢磨劲儿,让他觉得日子不止是活着。
“丫蛋,过来。”老王头蹲在帐篷口,用烧黑的木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歪歪扭扭地画着。
画的是几个简单的“曦文”,是前几天用半张硝好的雪兔皮,跟路过商队里一个识字的伙计换来的。
那伙计看他一把年纪还学字,多教了他两个。
丫蛋凑过来,小脸冻得红扑扑,好奇地看着石板上的鬼画符:“爷,这念啥?”
“这个,念‘火’。”老王头指着其中一个笔画简单的字。
“暖和,做饭,赶野兽,都得靠它。”
“火!”丫蛋跟着念,伸出小手指,在空中比划。
爷孙俩正学着,营地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惊恐的呼喊声,还有金属敲击的梆子响!
“敌袭!妖兽来了!”
老王头一把将丫蛋拉到身后,抄起墙角那柄磨得发亮的猎刀,另一只手抓起自制的硬木盾牌,就冲出了帐篷。
营地已经乱了起来。
猎手们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涌向栅栏方向。
女人和老人孩子则惊慌地往后缩。
老王头挤到栅栏边,透过原木缝隙往外看。
不是妖兽。
是“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二十几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冻原的迷雾里走出来。
他们穿着破烂不堪、勉强能看出是附近其他聚居地风格的皮毛衣物,但裸露的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窝深陷,瞳孔浑浊,嘴角挂着粘稠的、冻结成冰溜子的涎水。
他们手里拿着生锈的刀、断裂的矛,甚至还有骨头棒子,行动有些僵硬,但速度并不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是‘冰尸’!北边‘灰岩洞’的人!他们……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一个年轻猎手惊恐地叫道。
“冰尸”是冻原上对一种可怕现象的称呼。
有些聚居地在严冬或遭遇强大妖兽袭击后,会突然所有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尸体很快变得僵硬青灰,然后过段时间,这些“尸体”就会活动起来,攻击任何活物,像是被什么邪门东西附体了一样。以前也发生过,但规模都很小,最多三五具。
可眼前,是二十几具!
而且看方向,正是从几十里外的“灰岩洞”那边过来的!
“放箭!快放箭!”猎手队长,一个脸上有冻疮疤的壮汉“铁熊”嘶吼着。
稀疏的骨箭、铁头箭射了出去。
有的钉在那些“冰尸”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但只能让他们摇晃一下,动作几乎不受影响!
箭头刺入那青灰色的皮肤,流出的不是红色的血,而是发黑的、粘稠的冰渣一样的物质!
“妈的,没用!准备近战!守住栅栏门!”铁熊啐了一口,抄起一把厚重的伐木斧。
老王头握紧了猎刀,手心有些出汗。
他年轻时也跟“冰尸”打过交道,那东西不怕疼,不怕伤,除非把脑袋砍下来或者把身子彻底砸烂,否则就会一直扑过来。
二十几具……营地里的壮年猎手也就三十来个,还有老弱妇孺……
“爷……”丫蛋的声音在身后帐篷口颤抖。
老王头回头看了一眼孙女恐惧的小脸,又看了看营地中央那尊在寒风中沉默伫立的通天樱像。
樱像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辉,在这混乱惊恐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宁静。
他猛地一咬牙,对着丫蛋喊道:“躲进去!用皮子把帐篷门堵死!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说完,他转回头,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泡影界里跟黑影怪物拼杀的感觉似乎回来了,血液流速加快,恐惧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保护什么东西的狠劲。
栅栏门被撞得砰砰响,原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顶住!”铁熊咆哮着,用肩膀死死抵住门后的横杠。
几个“冰尸”从栅栏上方翻了进来,摔在地上,然后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爬起来,扑向最近的猎手。
战斗瞬间爆发。怒吼声、惨叫声、武器碰撞声、血肉被撕开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老王头盯住一个扑向旁边一个年轻猎手的“冰尸”,那年轻猎手显然吓懵了,手里的骨矛乱戳。
老王头低吼一声,从侧后方冲过去,猎刀带着冻原猎手特有的狠辣,不是砍,而是自下而上猛地一捅,从“冰尸”的下颌斜着捅进了颅腔,再狠狠一搅!
“冰尸”的动作戛然而止,青灰色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然后彻底暗淡,僵直地倒下。
“谢……谢谢王伯!”年轻猎手惊魂未定。
“别愣着!看准脑袋和关节!”老王头喘着气吼道,拔出沾满黑污冰渣的猎刀,又扑向另一个。
营地变成了血腥的绞肉场。
猎手们拼命抵抗,但“冰尸”的难缠和数量让他们不断后退,开始出现伤亡。
一个猎手被扑倒,瞬间就被几具“冰尸”围住撕咬,惨叫声凄厉无比。
铁熊眼睛都红了,斧头抡得呼呼作响,已经砍翻了三具,但胳膊也被抓出了深深的血口子。
“顶不住了!撤到后面帐篷区,跟它们绕!”铁熊嘶声下令,声音里带着绝望。
就在这防线即将崩溃的关头——
营地中央,那尊通天樱像,忽然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温和持续的清辉,而是如同心跳般,一次强烈的、带着某种韵律的脉动!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樱像为中心,如同水波般瞬间扫过整个营地。
所有正在战斗的猎手,包括老王头,都感觉精神猛地一振!
原本因为恐惧和疲惫而有些涣散的注意力,骤然变得清晰集中!
手中的武器似乎也轻快了一丝,对“冰尸”那诡异动作的预判,好像也敏锐了一点!
而那些“冰尸”,在这股波动扫过的瞬间,动作齐齐一滞!
它们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本不该存在的痛苦和混乱?
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变得尖锐了一些。
虽然这停滞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但对生死一线的战场来说,足够了!
“好机会!杀!”
铁熊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破绽,暴吼一声,斧头狠狠劈开面前一具“冰尸”的头颅!
老王头也感觉浑身涌起一股新的力气,猎刀更快更准地刺入另一具“冰尸”的膝弯,将其放倒,然后补刀头颅。
战局竟然稳住了!
猎手们趁着“冰尸”那诡异的停滞和自身突如其来的“清醒”,开始有效反击,一点点扳回劣势。
老王头一边战斗,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向那尊樱像。
是它吗?是陛下……在帮我们?
他不知道,这并非林曦的主动干预。
而是通天樱像作为“泡影界”锚点,本身具备的、对一定范围内“大规模异常负面精神聚集”的被动反应。
这些“冰尸”之所以活动,根源在于某种外来的、强烈的“死寂”、“混乱”精神力量侵蚀了死者残躯。
樱像感知到这种浓烈的“异常”和营地内生灵的“恐惧绝望”,触发了基础的“精神净化”与“意志鼓舞”效果。
战斗又持续了一刻钟,最后几具“冰尸”终于被猎手们围攻击碎。
营地一片狼藉,血迹和黑色的冰污四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坏气味。
活下来的猎手们或坐或躺,大口喘着气,身上大多带伤,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
铁熊拄着斧头,走到老王头身边,看着他身上几处被冰尸利爪划开的皮袄口子:“老王,没事吧?刚才……多亏了你。”
老王头摇摇头,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是那雕像……它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铁熊也看向樱像,眼神复杂:“我也感觉到了……浑身一激灵。这玩意儿……真邪门,也真他娘的有用。”
他顿了顿,低声道,“‘灰岩洞’完了,还弄出这么多鬼东西……这事不对劲。得赶紧派人去最近有曦日城驻军的大聚居地报信!”
老王头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发热。
他愣了一下,伸手摸去,是那块他用来写字的、相对平整的石板。
石板本身没什么异常,但他贴在胸口放着,此刻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误的温暖感,仿佛在应和着营地中央樱像那渐渐平复下去的辉光。
一个模糊的、不成形的念头,或者说直觉,划过老王头的心头:这片冻原,要不太平了。
而能指望的……或许真的只有那位远在万里之外、立起了这些神奇雕像的曦皇陛下了。
几乎在“铁砧”营地遭遇诡异“冰尸”袭击的同时。
遥远的南方,“翡翠链”群岛,椰岛。
这里的气候与冻原截然不同,湿热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茂密的椰林和简陋的吊脚木屋。
正值黄昏,残阳如血,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
渔民阿海刚刚从泡影界退出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光。
他在里面“想”出了一张特别好的渔网,还跟一个住在湖边的人学了点修补渔网的技巧,正琢磨着明天是不是能多打点鱼。
他走出自己的小木屋,习惯性地望了一眼立在海边礁石上的那尊珊瑚石樱像。夕阳余晖下,樱像也染上了一层金红色,静静矗立。
嗯?
阿海揉了揉眼睛。
是不是眼花了?
怎么感觉樱像周围的海面,颜色有点不对?
不是金红,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墨蓝的色泽?
而且那片海水,好像特别“平静”,平静得有点诡异,连波浪到了那里都变得微弱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海面上,靠近那片“墨蓝”水域的地方,突然冒出几个泡泡。
然后,一个东西浮了上来。
那是一只……水母?
不对,水母没这么大,而且颜色是半透明的苍白,伞盖边缘还闪烁着幽蓝色的、像电路板一样的光纹。
这怪水母缓缓飘向海岸。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十几只形态各异、但都散发着冰冷、非自然气息的“东西”浮出海面。
有的像放大了无数倍的海蜇,触须上长满了发光的倒刺;
有的像是某种深海鱼的骨架被强行拼凑起来,缠绕着发光的海藻;
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团不断变换形态的、苍白半透明的胶质团块,内部隐约有幽蓝光点闪烁。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的性”,朝着椰岛岸边,朝着那尊樱像所在的位置,缓缓飘来。
“海……海怪!新的海怪!”阿海吓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椰岛顿时炸了锅。渔民们拿着鱼叉、砍刀冲了出来,十几个负责守卫的民兵也惊慌地集合,他们手里只有几杆老旧的燧发枪和自制的弓弩。
“开枪!射箭!别让它们靠近雕像!”民兵小队长,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声音发颤地命令。
燧发枪喷出火光和硝烟,弓弩射出箭矢。
子弹和箭矢打中那些漂浮物,发出“噗噗”的闷响,有的嵌了进去,有的被弹开,但效果微乎其微!
那些怪物的速度甚至都没有减慢!
一只“苍白水母”最先靠近岸边,几条闪烁着幽蓝电光的触须猛地伸出,不是攻击人,而是如同活物般,迅速缠绕上礁石上的樱像底座!
滋滋——!
触须与樱像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刺耳的、如同电流短路般的声音!
樱像周身那层温和的清辉猛地一亮,仿佛受到了刺激和侵蚀,光芒剧烈波动起来!
与此同时,其他怪物也纷纷靠岸,有的开始用身体撞击礁石,有的则伸出类似的发光触须或肢体,试图攀附、包裹樱像。
“它们在破坏神像!”
“跟它们拼了!”
渔民和民兵们红着眼睛冲了上去,鱼叉、砍刀朝着那些怪物的触须和身体砍去、刺去。
战斗爆发,但局面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
这些从深海而来的“幽影之子”聚合体,虽然主要目标是樱像,但它们本身携带的冰冷混乱精神场和物理上的怪异结构,对普通人来说就是噩梦。
鱼叉刺中那苍白胶质团块,如同刺进冰冷的油脂,难以着力,拔出来时还带出粘稠的、散发着寒气的半透明物质。
一个民兵用砍刀狠狠砍向“骨架怪”的一条发光“肋骨”,刀锋却像砍中了坚韧的橡胶,反震得他虎口崩裂,而那条“肋骨”上的幽蓝光纹一闪,民兵突然眼神呆滞,动作僵住,随即口鼻流出黑色的冰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小心!别碰那些蓝光!会冻住魂魄!”有人惊恐地尖叫。
更多的怪物触须缠绕上了樱像。
樱像的光芒激烈地闪烁着,抵抗着那冰冷侵蚀,但明显处于下风,清辉的范围在缩小,光芒也黯淡下去。
珊瑚石表面,开始出现细微的、像是被冻结又崩裂的纹路。
阿海躲在后面,看着那尊给他和岛上带来新希望的神像正在被怪物亵渎、破坏,看着熟悉的乡亲们一个个倒下,或变成诡异的冰雕,恐惧和一股热血同时冲上头顶。
他猛地看向自己手里的鱼叉,又看向那株在樱像光芒支撑下、仿佛变得更加清晰几分的巨大樱树虚影——那是只有泡影界“神游者”才能隐约感知到的、与樱像本体的深层联系。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不再躲藏,而是朝着樱像所在的方向,用尽全力,按照《静心诀》的方式,但不是为了进入泡影界,而是将自己所有的“念头”——对神像的祈求,对怪物的愤怒,对乡亲们的不忍,对未来的那一点点微弱希望——全部集中起来,不顾一切地“投注”向那株樱树虚影!
“陛下!曦皇陛下!救救椰岛!救救神像啊!”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泪水混着汗水流下。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这只是一个绝望渔民最后的、笨拙的尝试。
然而,就在他这包含着极致纯粹情绪的心念“撞”向那樱树虚影的刹那——
异变陡生!
已经被苍白触须几乎完全包裹、光芒黯淡到极点的珊瑚石樱像,内部最深处,一点微弱的、银色的光芒,骤然亮起!
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与“梦幻”交织的法则气息。
紧接着,所有缠绕、附着在樱像上的苍白触须、胶质团块、骨架怪……动作同时僵住!
它们内部那些幽蓝色的光纹,开始以极高的频率疯狂闪烁、明灭,仿佛接收到了无法理解、无法处理的混乱信息流。
这些深海派出的“幽影之子”聚合体,此刻“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一尊石像上,而是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逻辑错乱、景象飞速变幻的浅层梦境迷宫里!
时间感、空间感、目标感……全部被打乱、扭曲!
它们的侵蚀动作停滞了,攻击性也大幅降低,只是在原地微微颤抖,幽蓝光芒乱闪。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残存的椰岛渔民和民兵也愣住了。
“它们……它们不动了?”
“是神像!神像显灵了!”
阿海瘫坐在地上,看着那重新从苍白触须缝隙中透出丝丝银色辉光的樱像,大口喘着气,又哭又笑。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觉得,自己刚才那绝望的呼喊,似乎……真的被“听见”了。
然而,没等他们庆幸多久。
更远处的海面,那一片“墨蓝”水域的中心,海水无声无息地隆起一个巨大的鼓包。
然后,一个难以形容的庞大阴影,缓缓破开海面,升了起来。
那像是一座移动的、由无数珊瑚、礁石、海藻、贝壳以及某种惨白骨质结构胡乱糅合而成的“岛屿”!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表面不断蠕动、变化,喷涌着冰冷的海水和浓郁的、带着深渊气息的灰黑色迷雾。
在它那不断开合的“身体”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闪烁着幽蓝或惨白光芒的“眼睛”,或者说是感光器官。
一股令人窒息、灵魂都仿佛要冻结的威压,伴随着低沉如地壳摩擦般的轰鸣,滚滚而来!
这赫然是一头达到了魂光境巅峰,并且借助深海地利,气息隐隐触摸到法相境门槛的恐怖深海巨兽!
它似乎是这些“幽影之子”的母体,或者召唤者!
它那无数“眼睛”锁定了岸边的樱像,以及樱像周围那些陷入“梦境迷宫”而僵直的“子体”。
一声无法用耳朵听到、却直接在生灵灵魂深处响起的、充满了冰冷怒意与毁灭欲望的咆哮,席卷了整个椰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