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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寺的不远处就是热闹路,它如同一条喧嚣的动脉,贯穿东西。柏油路面上,有轨电车的轨道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冷光,偶尔有拖着辫子的电车“叮叮当当”驶过。更多的是黄包车夫穿着单薄的棉衣,呵着白气奋力奔跑,车铃清脆;装载着货物的大车慢悠悠地挪动,骡马打着响鼻,蹄铁敲击路面发出嘚嘚声响;沿街的商铺早已卸下门板,伙计们站在门口高声吆喝,售卖着从关内运来的布匹、洋火、肥皂,以及本地的山货、冻梨。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马粪、食物香气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形成一股属于市井的、充满生命力的浑浊暖流。

与这份热闹仅一街或一墙之隔,便是另一番景象。蜿蜒的内城河——小河沿,在冬日的萧瑟中静静流淌,部分河面结了薄冰,泛着青灰色的光。河北岸,是慈恩寺、般若寺、碧霞宫等庙宇那高大、肃穆的围墙,朱红剥落,露出底下深沉的青砖,仿佛沉默的巨人,冷眼看着尘世纷扰。而河南岸,则是另一番天地,一片依水而建、杂乱无章、仿佛从河床上自然生长出来的棚户区。低矮的土坯房、歪斜的木板屋、甚至是用破帆布和芦苇席搭成的窝棚,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如同衰败的蘑菇丛。狭窄泥泞的通道如同迷宫,晾晒的破旧衣物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面绝望的旗帜。污水直接排入河中,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垃圾腐烂的酸臭和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再向南望去,是占地广阔的万泉公园。此时湖面冰封如镜,反射着惨白的日光,岸边那些夏日里蓊郁的杨柳,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枝桠,如同无数干枯的手臂伸向天空。仍有几个不畏严寒的孩子在冰面上抽着陀螺,发出“嗡嗡”的鸣响,给这片寂寥添上几分脆弱的生机。

这片区域,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虔诚的老妪手持香烛,喃喃诵经走向慈恩寺;眼神飘忽的算命先生在路边摆着卦摊,打量着过往的行人;穿着体面的商人在伙计的簇拥下进入茶馆;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还有那些目光警惕、行色匆匆、身份不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街巷间一闪而过……上香拜佛的,算卦求财的,寻欢作乐的,乃至藏匿逃亡的,各色人等在此交汇、碰撞,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鱼龙混杂的浮世绘,既是信仰的灯塔,也是罪恶的温床。

霍震霄化身的“跛脚伙计”,像一枚被投入这复杂水域的棋子,已经在此区域如同幽魂般徘徊了两日。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杀手本能,以及对气息近乎野兽般的敏感,都在向他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号,那尊失踪的阎魔德迦金佛,正隐藏在这片区域的某个角落里。

然而,这片区域的复杂程度远超他的预估。街道纵横如迷宫,建筑拥挤似蜂巢,人口流动如潮水。他尝试着靠近那些气息相对“浓郁”的方向,但往往是穿过几条巷子后,那感觉便消散在无数杂乱的生活气息之中,或者被某座深宅大院、某个香火鼎盛的殿宇所阻隔。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捕捉水中的月光,看得见轮廓,却永远无法捞起。此刻,他想起了拜火教的那些土匪。那些人虽然不堪大用,战斗力堪忧,但他们像苔藓一样生长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熟悉每一条肮脏的沟壑,认识每一个躲在暗处的老鼠。用他们来布下一张无形的监视网,在这种地方进行撒网式的打听和盯梢,或许能收到奇效。他心中冷笑,与虎谋皮固然危险,但若能驱虎吞狼,也未尝不可。他已然决定,必须尽快让拜火教的人动起来,将这张网撒向慈恩寺周边,尤其是那气息最为混沌的小河沿方向。

与此同时,金佛寺,佛楼二层。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心灯觅影” 密法修持,几乎耗尽了我的心力。我仿佛独自一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中跋涉,追寻着那一丝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佛性灵光。空寂的佛堂内,唯有身前酥油灯跳动的火焰陪伴着我。我口念 “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 的真诀,明心见性,内观心轮,结合“心灯觅影”的要义,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本尊那忿怒威严、三目圆睁、周身烈焰环绕的法相,试图以此共鸣,牵引那失落金佛的回应。

精神力的过度透支,带来的是太阳穴如同针扎般的刺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有好几次,我几乎要支撑不住,心神涣散,脑海中杂念纷飞。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稍作歇息的那一刻。忽然,一种奇异的感受,毫无征兆地降临!

那并非声音,也非图像,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清晰的“悸动”!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在遥远的地方猛地跳动了一下,通过某种无形的纽带,重重地敲击在我的心湖之上!

这“悸动”带着一种无比熟悉的特质——炽热如熔金,刚猛如金刚杵,充满了无坚不摧的威严,但在这威严之下,却又压抑着一股滔天的愤怒与不屈的意志! 这正是阎魔德迦金佛独有的、与我修炼密法本源同出一辙的“存在感”!

这感觉断断续续,如同被强风拉扯的蛛丝,微弱而飘忽,但它所指明的方向,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中慈恩寺一带!

我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因极度疲惫而布满的血丝,在这一刻被一种骤然点亮的光彩所覆盖。多日的阴霾与迷茫仿佛被一道利剑劈开,一种找到方向的清明与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散了肉体的疲惫。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当我再次出现在“醉仙居”时,宏毅和李默都感到一丝安慰,他们几日没有看到我的到来,心中都感到不安,甚至想过到金佛寺去找我,由于刚刚解除监控,为了不引起新的猜测,他们只好每日都按时到醉仙居,待上一段时间,等我的到来!

我将近几日在禅房观想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并将自己的感应结果告知了他们。

“慈恩寺附近?”李默靠坐在铺着厚垫的椅子上,闻言身体微微前倾,牵动了伤口,让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那片地方……范围太大了!热闹路、小河沿、万泉公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确实是藏匿的绝佳地点,但也正因为如此,搜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难度太大了!”他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无法用力的手臂,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感,“钉子胸口的伤还没愈合,稍微动作大一点就咳血,根本动不了。我们目前能动用的人手也不过寥寥数人。官方那边,林政涛虽然破案心切,但上面给他的压力和支持都大不如前,指望他调动大量警力进行地毯式搜查,恐怕……难如登天。”

宏毅沉稳的脸上也写满了凝重,他沉吟道:“你的感应我们自然深信不疑。但李默说得对,我们力量单薄,敌暗我明。贸然投入全部人手进去,不仅可能一无所获,反而会彻底暴露我们自己,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甚至可能……遭遇不测。”他看向我,目光中充满关切,“是否需要想办法通知林政涛,哪怕只是提供线索,借用水滴石穿的力量?”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大脑飞速分析着利弊:“林政涛现在能动用的资源有限,而且官方行动向来动静太大,程序繁琐。一旦调动人马围住那片区域,恐怕消息立刻就会走漏,盗佛者闻风而逃,我们再想找到金佛就难上加难了。我决定,先由我亲自去慈恩寺一带探查一番。”

我看向他们,说出自己的计划:“那里是佛门之地,香客众多,我以僧人身份前往,不会引人注目。而且,我对金佛的感应或许能在近距离得到加强。或许,能从寺内高僧那里,或者通过观察,得到一些更具体的线索。”

“你一个人去?这太危险了!”宏毅立刻站起身,语气坚决地反对,“那些盗佛者绝非善类!你虽然修持密法,但毕竟不擅拳脚,万一被他们发现……”

“放心吧。”我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并非去与他们正面冲突,只是去观察,去感应,如同一个普通的游方僧人。我会换上便装,尽量低调,不惹人注意。” 我目光扫过他们二人,“你们在此等候消息,同时要密切关注拜火教和霍震霄那边的动向。

见我心意已决,且分析确有道理,宏毅和李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但也看到了别无选择的无奈。最终,李默重重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务必万事小心!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撤回,不要犹豫!我们……等你消息。”

次日。我脱下那身象征着身份的绛红色喇嘛僧袍,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深蓝色棉布长衫,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棉马甲。头上戴了一顶在盛京百姓中常见的瓜皮小帽,将帽檐稍稍拉低。对着昏暗的铜镜,我努力将眉宇间那份因修行而自然流露的、迥异于常人的沉静气息内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寻常的、或许是小店铺的账房先生或者家境尚可的读书人。

混在那些面色虔诚、或为祈福或为还愿、早早便前往慈恩寺上香的人流中,我再次向着那片感应指引的区域走去。每一步,都感觉离那躁动的金佛气息更近了一些,心脏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加速跳动。

再次来到慈恩寺前,心境与往昔已截然不同。这座盛京城最重要的汉传佛教寺院之一,清太宗皇太极曾赐名“慈恩”,寓意“慈悲恩泽”。寺院坐北朝南,规模宏敞,占地广阔,历经数百年风雨,依旧巍然耸立。

我停下脚步,再次抬头仰望那高大的山门。这是一座重檐歇山式建筑,覆盖着厚重的琉璃绿瓦,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幽深而温润的光泽,如同史前巨兽的鳞甲。殿宇巍峨,斗拱层叠交错,结构繁复而精巧,充分展现了清代官式建筑的高超技艺与皇家敕建寺院的非凡气度。山门正中央,高悬着一块巨大的泥金匾额,底漆暗红,上面是三个饱满雄浑、力透纸背的镏金大字——“慈恩寺”。匾额两侧,是一副黑底金字的木质楹联,字体苍劲古朴:

“慈航普渡,一片婆心接引众生登彼岸;恩泽广被,三乘妙法殷勤敷演指迷津。

这楹联上联讲慈悲与接引,旨在渡化众生脱离苦海,到达涅盘“彼岸”;下联讲佛法与指引,指声闻、缘觉、菩萨三种修行途径,目的是为迷茫众生指明方向。短短二十二个字,将“慈恩”二字阐释得淋漓尽致,令人未入寺门,便已心生敬畏,尘虑顿消。我驻足片刻,心中默默诵念,只觉一股宁静祥和之气透过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在这山门之外,便设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将身后那个喧嚣、混乱、充满欲望与危险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随着缓缓移动的人流踏入山门,也就是天王殿。殿内光线略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殿内正中,供奉着那尊众所周知的弥勒菩萨金身坐像,袒胸露腹,笑容可掬,那圆融的体态和开怀的笑容,瞬间便能感染众人,象征着佛门的欢喜与包容。弥勒菩萨两侧,是身形魁梧、面目威严的四大天王塑像,分别手持宝剑、琵琶、伞、蛇,象征着“风调雨顺”,肩负着护持佛法、镇守四方的重要职责。而弥勒菩萨背后,正对着后方大雄宝殿的,则是身穿甲胄、合掌捧杵的韦驮菩萨立像,他面如童子,神情却肃穆凛然,是佛教寺院最重要的护法神,时刻警惕地注视着出入寺院的众生。

我依照佛教的仪轨,在殿内一旁的请香处,请了三炷质地均匀、香气清远的檀香。在佛前长明灯的火焰上点燃,双手持香,高举过头顶,心中默念祈请,然后恭敬地插入那巨大的、满是香灰的青铜香炉之中。青烟袅袅,笔直上升,在殿宇高大的穹窿下盘旋、散开,带着众生的愿力,直通虚空。我的动作从容不迫,每一个细节都标准而自然,神情庄重而专注,这份发自内心的虔诚,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气场,感染了周围的一些普通信众。他们看着我的举动,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随意,更加规范、专注地进行着上香、跪拜的仪式,口中念念有词,诉说着自己的祈愿。一时间,殿内除了悠远的梵呗背景音,便只剩下衣袂摩擦和虔诚的祝祷声,充满了肃穆而感人的宗教氛围。

礼毕,我穿过天王殿略显幽暗的通道,步入第一进院落。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以青砖墁地、极为宽敞的广场呈现在眼前。广场尽头,便是寺院最核心、最宏伟的建筑——大雄宝殿。殿前设有巨大的青铜香炉鼎,炉内香火旺盛,烟气缭绕,如同永不熄灭的圣火。我并未急于进入主殿,而是沿着寺院严谨的中轴线,放缓脚步,依次观览着两侧的配殿和后面的殿堂。伽蓝殿、祖师殿、观音殿、地藏殿……每一座殿宇都建造得庄严肃穆,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几乎每一座殿宇前,都悬挂着木质或石刻的楹联,这些楹联不仅书法精湛,更蕴含着深刻的佛理禅机。

“紫竹林中观自在,白莲台上现如来。”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这些楹联警句,字字珠玑,富含禅机,如同一位位无声的法师,在向来往的众生开示着佛法的奥义。我细细品读,只觉心中许多浮躁与焦虑都被悄然抚平,一种寻求智慧、向往解脱的菩提之心油然而生。回想年少时,在帅府随着那位虔诚信佛的五夫人也曾来过此地几次,但那时心性跳脱,只觉寺庙古板无趣,殿宇森严逼仄,何曾静下心来体会过这楹联中的深意与这寺院庄严氛围下的智慧海洋?这些年在金佛寺出家修行,虽承袭的是藏传密法,与汉传佛教在具体修持方法上有所不同,但佛理相通,根本义谛无二。心性在晨钟暮鼓、经文梵唱中慢慢被磨砺,确实比以往沉静踏实了许多。如今再看这些楹联,感受已是天壤之别,仿佛能透过文字,与古代那些大德高僧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信步来到寺院后部,一座两层高的阁楼引起了我的注意。楼阁采用歇山式屋顶,风格庄重古朴,与寺内其他建筑和谐统一,但自有一种沉静的书卷气。檐下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端正的大字——“藏经阁”。早有耳闻,慈恩寺的藏经阁内收藏极为丰富,不仅拥有明代的《北藏》,更有清初雕刻的《龙藏》等非常珍贵的佛教经典刻本,是研究佛教文化、历史和版本的宝库,堪称镇寺之宝。我正驻足观览,想象着那层层叠叠的经架上古籍散发出的墨香与智慧之光,心生无限向往之际……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而洪亮、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深山古刹中清晨敲响的铜钟,余韵悠长,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寂静,却又丝毫不显得突兀:

“这位同道,请留步。”

我心中微微一动,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只见一位身着明黄色七衣袈裟、须眉皆白如雪、面色却异常红润光泽的老和尚,正站在我身后约五步之遥。他身材不高,略显清瘦,但站姿如松,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他手持一串油润发亮、显然时常持诵的星月菩提佛珠,手指正缓缓捻动着一颗珠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澄澈如同秋日的潭水,不见丝毫浑浊,充满了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智慧,此刻正含笑看着我,那目光温和而具有穿透力,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他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祥和气息,与这佛门圣地的氛围完美地融为一体。

我立刻双手合十,依照佛门礼节,微微躬身,恭敬地答道:“阿弥陀佛。师父法眼如炬,洞察分明。贫僧……确是出家之人,来自金佛寺。今日路过宝刹圣境,见佛法庄严,心生无限欢喜,故而入内礼佛,以表虔诚佛心,并无他意。” 我刻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心中却快速思索着这位老僧的来历。

“金佛寺?”老和尚闻言,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稍稍收敛,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深切的惋惜,他单手立于胸前,口诵佛号,声音中带着毫不作伪的真挚同情,“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原来是金佛寺的同修。贵寺早前所遭劫难,我等亦有所耳闻,实在是……深感痛心与遗憾!那阎魔德迦金佛,不仅是国家瑰宝佛教圣物,更是贵寺传承之重器,护法之象征,竟遭此厄运,实乃我整个盛京佛教界之不幸,是每一位佛弟子心头之痛!虽我慈恩寺属汉传,与贵寺密宗传承有所不同,然佛门一体,同体大悲!贵寺之痛,亦是我等之痛!老衲每每思之,常感扼腕!”

老和尚的话语恳切深沉,充满了佛门长老的慈悲心与担当精神。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我,继续说道:“老衲觉明,虚度光阴,添为本院住持,当年与贵寺云丹法师也有过一面之识。今日同道既然有缘来到鄙寺,便是我慈恩寺的客人。若有什么需要老衲或鄙寺相助之处,但讲无妨,只要力所能及,合乎佛法正道,我慈恩寺上下,定当竭尽绵薄之力。”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敬意,再次合十,深深行礼:“原来是觉明方丈当面,贫僧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贫僧扎西诺布,今日冒昧打扰方丈清修,确实……有一不情之请,想请教方丈,望方丈不吝指点。”

觉明方丈微微颔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伸出一只干瘦却稳定的手,做了一个“请”的优雅姿势:“扎西师父不必如此客气,佛门之中,皆是兄弟。请随老衲至方丈院佛堂奉茶,慢慢叙话。”

我跟随着觉明方丈,穿过几重栽种着古柏苍松的幽静院落,青石板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遇到一两个匆匆走过的僧人,皆恭敬地向方丈合十问讯。我们来到一处更为清幽的所在,这里便是方丈日常修行、起居和接待重要宾客的方丈院。院门虚掩,推开进去,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庭院,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磨得光滑,旁边还种着几株耐寒的冬青。

步入佛堂,只觉室内陈设古朴典雅,处处透着禅意与岁月的沉淀。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暗红色金砖,光可鉴人。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水墨达摩面壁图,画中达摩祖师背影孤峭,面对石壁,笔意简练传神,将那种坚毅、孤寂与深邃的禅意表现得淋漓尽致。两侧墙壁上,则挂着几幅笔力遒劲、风格各异的禅意书法,内容多是“禅心”、“静观”、“无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等佛家核心要语。靠墙的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古旧的经卷匣、小巧的铜制佛像、木鱼、净瓶等法器,更增添了几分古刹的深厚底蕴与历史沧桑感。

堂内正中,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禅桌,桌面纹理优美,包浆温润,显示出年代的久远。桌旁是两把同样材质的高背太师椅,椅背镶嵌着云石,显得稳重而大气。觉明方丈作为尊长,自然是居于东边的上位,而我作为客人,则谦逊地坐在了西边的位。

我们刚落座,一位穿着整洁海青的年轻知客僧便悄无声息地端上茶来。他的动作轻盈利落,显然训练有素。

只见那茶具是一套极为精致的景德镇青白釉瓷盖碗,胎骨轻薄如纸,对着光看几乎透明,釉色白中泛青,温润如玉,仿佛凝结了一泓秋水。知客僧动作娴熟地用竹制茶匙从锡罐中取出一撮茶叶,投入那洁白如玉的盖碗之中。那茶叶条索紧结秀美,色泽乌润,金毫显露,乃是上等的祁门红茶,素有“红茶皇后”的美誉。随即,他将一把铜壶中刚刚煮沸、冒着蟹眼水泡的山泉水,高冲入盖碗之中,水流冲击茶叶,顿时,紧卷的茶叶在碗中舒展开来,如同舞蹈般翻滚沉浮,一股浓郁醇厚、带有独特祁门香的茶香,伴随着蒸腾而起的缕缕白色水汽,立刻在佛堂内弥漫开来。那水汽氤氲缭绕,在从雕花窗棂透入的、被窗纸过滤得异常柔和的晨光下,仿佛幻化出种种曼妙的形态,衬得这方寸之地,宛如脱离了尘世喧嚣的仙境一般,令人心神俱醉。

“扎西师父,请用茶。”觉明方丈微笑着示意,自己率先端起茶碗,用那如玉的碗盖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动作优雅从容,不疾不徐,尽显高僧大德的深厚修养与中国茶道所追求的静、雅、和、敬的韵味。

我亦依样端起茶碗,入手只觉微烫,瓷质细腻无比。我先轻嗅其香,那复合型的祁门香沁人心脾;然后小啜一口,让茶汤在口中稍作停留,感受其顺滑甘醇的滋味,随后缓缓咽下,一股暖意瞬间由喉入腹,扩散至四肢百骸,令人顿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奔波与焦虑,似乎都在这片刻的宁静与这杯香茗的抚慰中得到了缓解。

放下茶碗,觉明方丈温和地看向我,目光清澈而包容,他不再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平和:“扎西师父,你今日便装前来我寺,眉宇间隐有忧思,想必……不只是随缘礼佛那么简单吧?金佛寺遭此大劫,你我同属佛门,休戚与共。若有需要老衲与慈恩寺效劳之处,但说无妨,无需顾虑。”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坦诚相告,这既是对这位高僧的信任,也是目前最可能获得帮助的途径:“不敢隐瞒方丈。金佛被盗已两月有余,寺内上下,乃至整个盛京佛教界,无不忧心如焚。幸赖佛祖庇佑,护法加持,贫僧近日以本门密法潜心感应,隐约察觉,那金佛……似乎并未远离盛京,其一丝微弱的佛性灵光,隐隐指向……贵寺周边一带。” 我措辞谨慎,并未直接说在寺内,以免引起误会。

我顿了顿,观察着方丈的神色,见他依旧专注倾听,面容平静如水,便继续道:“此地乃千年古刹,十方丛林,往来信众、各方人士众多,宝刹在此数百年传承,扎根于此,对周边人物风情、街巷动静必然了如指掌。不知近日以来,寺内或周边,可曾出现过什么行迹格外可疑、非是寻常香客之人?或者,是否有面容特异、身形异于常人、例如脸上带有月牙形疤痕的喇嘛出现?”

觉明方丈听完,并未立刻回答。他垂下眼睑,手中那串星月菩提佛珠又开始缓缓捻动,一颗,又一颗,仿佛在度量着时间,又像是在沉思。佛堂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堂内檀香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我,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一种充满禅意的、舒缓的语调,缓缓讲述了一个在佛门中流传千古的着名公案:

“昔日,世尊释迦牟尼佛在灵鹫山法会上,拈花示众。”他边说,边做了一个极其轻柔的、仿佛指尖真的拈着一朵花的手势,“是时,在座百万大众,人天诸神,皆面面相觑,默然不解其意。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会心的微笑,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场法会之中。

“世尊当即宣告:‘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今日付嘱摩诃迦叶**。’” 他诵出这段着名的法语,声音中带着一种神圣的庄严

讲完这个“拈花一笑”,以心传心的公案,觉明方丈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他凝视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扎西师父,金佛失窃,宝物蒙尘,看似偶然,是极大的‘失’;然其至今仍在城中,未被毁坏,亦未远遁他方,冥冥中自有其因果牵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得’的契机,一种引动后续缘起的‘缘’?世间万事,无论巨细,皆循因果法则。金佛之‘失’,或许是开启了某段必然的、需要了结的宿缘;而其未来的‘寻回’,亦必是这因果链条中,诸多因缘和合之下,早已注定的一环。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我等佛子,面对境遇,当如如不动,只需秉持正念,清明其心,随顺因缘而行,不为表象所惑,不为焦虑所缚。如此,真相自会如水落石出,佛宝终将重归本位,放无量光。”

我心中凛然,如同被醍醐灌顶。方丈这是在以佛法的最高智慧点化我,让我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和焦躁的情绪所束缚,要站在更高的维度,去看待这件事的因果本质,要相信因果不虚,要有一颗安然等待、积极作为却不过分强求的平常心。我双手合十,由衷地、深深地赞叹道:“方丈佛法精深,智慧如海,一语点醒梦中人。贫僧执着于相,心生焦灼,实是修行不足。今日聆听开示,如拨云见日,受教了,阿弥陀佛!”

随后,我与觉明方丈很自然地就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对于生死、因果、业力、菩提心等核心教义的见解,进行了一番颇为深入的交流。我虽年轻,但在金佛寺跟随云丹师父修行多年,对密法的事部、行部、瑜伽部乃至无上瑜伽部的义理均有涉猎,尤其对“即身成佛”、“心性本净”等理念有自己的体悟;而觉明方丈更是佛门巨擘,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烦恼即菩提”等禅宗精髓有着深刻的证悟。我们虽传承不同,言语间偶有名词、侧重点的差异,但对于佛法根本义的理解,对于慈悲济世、普度众生的菩提心的倡导,却是完全相通、彼此印证的。一番交谈下来,觉明方丈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慰与赞赏之色,他捻着雪白的长须,微笑道:“扎西师父年纪虽轻,却于佛学义理有如此深刻的见地与真诚的体悟,不囿于宗派门户之见,实乃佛门龙象,善哉善哉!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

言归正传,觉明方丈神色转为郑重,他肯定地、清晰地对我说道:“不瞒扎西师父,自金佛失窃消息传来,老衲亦曾暗中吩咐执事僧侣,多加留意寺内及周边动静,以防宵小之辈趁机作乱,或那盗佛者胆大包天,亵渎佛门。但我慈恩寺内,近日确未曾发现你所说的那伙盗佛之人的任何踪迹。寺中常住僧众皆是多年熟面孔,德行操守俱佳;往来挂单的云游僧也皆按照丛林规矩,查验度牒,登记在册,并无任何异常行径或可疑身份。至于脸上带月牙疤的喇嘛……”他摇了摇头,“老衲可以确凿地告诉你,未有任何僧侣或香客符合此特征。”

这个答案虽在我预料之中,如此明显的特征若出现在这香火鼎盛的寺院,早就引起轰动了,但亲耳听到,还是不免有些失望,线索似乎又断了。

然而,觉明方丈话锋一转,伸手指向了佛堂窗外,那个大致是小河沿的方向,:

“不过……扎西师父,你若问起这慈恩寺周边,方圆数里之内,何处最易藏匿那些不愿见光、形迹可疑之辈,且能长期避人耳目……老衲倒是可以为你指一个去处。”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片混乱的区域,“你可知寺后那条小河沿?沿河两岸,尤其是河对岸那一片连绵起伏、如同疮疤般的棚户区,那里阡陌纵横,小船往来如过江之鲫,河汉交错,地形之复杂,如同迷宫。自古以来,那里便是流浪乞儿、无籍匪类、逃犯、以及各种不明来历、躲避追查人员的天然聚集之所,龙蛇混杂,是非不断,连官府衙役亦视若畏途,难以彻底清查管理。”

他看着我,语气充满了关切,意味深长地说道:“若那伙盗佛者,真如你所感应,潜藏于此片区域,却又不在我慈恩寺内,以及周边的般若寺、保安寺、碧霞宫、紫瀛宫等任何一处有明确管理、香火相对鼎盛的道场宫观之中……那么,最有可能、也最符合他们隐匿需求的藏身之处,便是那小河沿沿岸,特别是对岸那片无人细致过问、法外之地般的棚户深处了。那里,或许……值得你们前去小心查探一番。”

他特意加重了“小心”二字,再次叮嘱:“只是……扎西师父,老衲必须提醒你,那里绝非善地!环境险恶,人心叵测,你们若去,务必如同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既要怀慈悲心探查,也需有降魔手段护身,千万……珍重!”

我心中豁然开朗,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方丈的指引,与我自己那玄妙的感应、以及霍震霄可能追踪到的方向,竟然在此刻奇妙地重叠、交汇了!小河沿棚户区!那里混乱复杂,水路陆路交错,人员流动极大,管理真空,确实是隐匿行踪、甚至进行秘密转移的绝佳地点!

我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觉明方丈深深一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方丈慈悲指点迷津! 此恩此德,如同再造,不仅贫僧个人,金佛寺上下,皆没齿难忘!他日佛宝重光,必当再来宝刹,叩谢方丈恩德!”

觉明方丈也站起身,双手合十还礼,神色庄严而慈祥:“阿弥陀佛,同属佛门,共荷如来家业,理当相助。愿我佛慈悲,加持护佑,佛宝早日重光,正法永驻。扎西师父,前路艰险,妖魔障重,务必……如履薄冰,善自珍重。”

离开了清静祥和的方丈院,再次走过那香烟缭绕的殿宇和诵经声声的广场,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的山门和那副寓意深远的楹联,心中已然没有了之前的迷茫与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明确的目标感。下一步,便是要制定周密的计划,想办法,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探查那危机四伏、龙潭虎穴般的小河沿棚户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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