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山深处,那场充斥着硫磺气息与阴谋算计的会面结束后,山洞内的气氛并未变得轻松,反而像绷紧的弓弦,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服部半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赫连铁树。跳动的火把光芒将他阴鸷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却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凝重。
“赫连君,”服部半藏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山洞深处掠过的阴风,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形势,你也亲眼所见,亲身体会了。乌恩的陨落,对我们而言,绝非仅仅是损失一员战将那么简单。他是我们伸向黑暗最锋利的那根爪牙,如今,这根爪牙断了。”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赫连铁树那依旧雄壮、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气息略有不匀、站立时重心下意识偏向右侧(旧伤所在)的身躯,“你一身是胆,早年纵横沙场,万军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这身勇力,教中无人能及。但你身上这些累累战痕,既是荣耀的勋章,也是催命的符咒。它们让你的身体,如同布满细微裂痕的古瓷,虽能爆发出瞬间的璀璨,却已承受不住连绵不绝的剧烈震荡,非持久鏖战之选。”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赫连铁树不愿面对的现实。“至于教中这几十号弟兄……”服部半藏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冲锋陷阵,啸聚山林,对付寻常的官兵衙役,或许还能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洪流。但若要用他们去强攻一个可能隐藏着身怀诡异密法、个体战力惊人的喇嘛巢穴,或者不幸与官方调动起来的军队、装备精良的保密局发生正面冲突……赫连君,那结局,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将不是战斗,而是屠杀。不仅会让我们辛苦积攒的这点家底瞬间灰飞烟灭,更会像在寂静的夜空中点燃烽火,将我们彻底暴露在所有势力的眼皮底下,成为众矢之的,再无转圜余地。”
赫连铁树脸色铁青,虬结的肌肉在皮下不住跳动,一双铁拳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他何尝不明白这个血淋淋的道理?乌恩那具被抬回来时,双臂尽碎、心脉俱断的凄惨尸体,像一桶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他内心深处那份凭借人多势众、悍勇无双就能在这乱世横冲直撞的虚妄幻想。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闷声闷气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如今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只能缩在这山洞里干等着?或者……就把所有的希望,全都押在佐藤文雄那个油滑的商贩和霍震霄那条喂不熟的孤狼身上?!”
“等待,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但绝非意味着束手待毙,无所作为。”服部半藏眼中闪过一丝如同老狐般狡黠与冷酷的算计精光,“佐藤文雄,他背后站着的是九鬼隆盛那条老狐狸,以及他们深耕多年、盘根错节的情报网络,这是他们的价值。而霍震霄……他本身就是一把淬了剧毒、锋芒毕露、且正因为走投无路而急于寻找机会证明自身价值、换取生存空间的妖刀!在我们自己的援兵——黑密宗本部那些真正掌握着核心密法的高手——跨海而来之前,借力打力,驱狼吞虎,才是眼下最明智、也是唯一可行的上策。让他们去冲,去闯,去替我们在前面趟雷,去和那些守护金佛的喇嘛先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我们,只需养精蓄锐,在最后关头,以雷霆万钧之势出手,收拾残局,摘取果实便可。”
他转向山洞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壁,落在了那片被积雪映照得泛起诡异青白色的夜色深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所以,现阶段,不仅要满足他们的要求,更要‘慷慨地’提供我们掌握的、那些看似关键实则有限的线索,推着他们,逼着他们动起来!这把既能烧毁敌人,也可能灼伤自己的火,必须先让他们亲手去点燃!”
……
盛京老城,那间隐藏在夹壁墙后、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密室内。佐藤文雄带着一身从对弈山原始山林中沾染的、混合着枯枝腐叶和冰冷雪屑的寒气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将他在那匪巢中的所见所闻、以及最终与拜火教达成的那个脆弱得如同琉璃、危险得好似炸药包的“同盟”协议,原原本本、不敢有丝毫隐瞒地告知了如同阴影般蛰伏的霍震霄。
霍震霄依旧坐在那个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角落,宽檐斗笠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具如同磐石般沉稳的身躯,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那搭在膝盖上、布满老茧的右手手指,在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膝盖骨,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仿佛在计算着利弊,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直到佐藤文雄口干舌燥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密室内重新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
“也就是说,”霍震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我们现在有了拜火教这群地头蛇作为名义上的‘盟友’,可以有限地共享他们那些散布在各处的眼线和勉强可用的人手,但也仅仅限于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协助’和负责最外围的‘警戒’。真正的核心——追踪线索、确认目标、乃至最后那决定性的雷霆一击——主要,或者说,几乎全部,都要靠我们自己。”他话语中没有疑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陈述事实。
“是……是的,霍先生。”佐藤文雄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他不断地用袖子擦着额头上怎么擦也擦不干的虚汗,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说道,“服部半藏那个老狐狸,他……他答应,会提供他们目前掌握的、关于那伙喇嘛最后消失区域的一些零散信息,尤其是……乌恩被杀的那个暗巷地点附近,他们观察到的一些情况。他暗示,这或许会是一个……值得尝试的突破口。”
“乌恩被杀的地方……”霍震霄低声重复了一句,那顶一直低垂的宽檐斗笠微微向上抬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黑暗中,仿佛有两道实质般的、淬着冰碴的锐利光芒骤然闪过,如同暗夜中择人而噬的凶兽睁开了双眼,“足够了。”
他不需要一群纪律涣散、良莠不齐的乌合之众跟在身边,那只会成为他的累赘,束缚他的手脚,增加无谓的暴露风险。他霍震霄,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像一头游离于狼群之外的孤狼。信任?这种东西,在他经历的无数次背叛与杀戮中,早已被消磨殆尽,沦为世间最可笑、最不值钱的廉价品。他需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清晰的起点,一条可供追索的线索。拜火教提供的这个关于乌恩殒命地点的信息,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那把钥匙。
第二天,天色尚未破晓,一层灰蒙蒙的、仿佛浸透了煤灰的湿冷雾气,如同巨大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沉睡中的盛京老城。一个如同幽灵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文华衣庄那扇不起眼的后门滑出,迅速融入了巷道深处更浓的阴影之中。此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同色补丁的靛蓝色粗布棉袄棉裤,款式老旧,臃肿不堪。肩膀上随意搭着一条灰扑扑、甚至能看到油渍反光的旧褡裢,里面鼓鼓囊囊,似乎装着些针头线脑、顶针碎布之类的杂货。他头上戴着一顶边缘破损、仿佛被老鼠啃过的破旧毡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和脖颈处,似乎刻意用锅底灰混合着泥土涂抹过,显得脏兮兮、油腻腻,与这社会最底层的挣扎者形象完美契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腿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左腿仿佛使不上力,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活脱脱一个在生活重压下苟延残喘、为了一口吃食不得不四处奔波的小商贩或者收货伙计。
这便是霍震霄精心设计并完美扮演的伪装形象。甚至连那略显佝偻、仿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身形,以及那蹒跚踉跄、仿佛随时会摔倒的步态,都是他凭借对自身肌肉筋骨精妙入微的控制力,经过长时间反复模拟锤炼出来的成果,足以骗过绝大多数人的眼睛,包括那些经验丰富的警察和暗探。
他混在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早早起床、面色麻木的贩夫走卒、苦力伙计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如同滴入江河的一滴水。他目光低垂,眼神涣散,仿佛只关心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和今天能否收到足够的旧货换几个铜板,但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高效灵敏的雷达,以极高的频率、不引人注意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异常。他在躲避,躲避警察例行公事却也可能突发奇想的盘查,躲避可能存在的、来自其他敌对帮派或者中统那无孔不入的暗哨,更是在这片城市的迷宫中,精准地寻找着拜火教提供的那个关键坐标——乌恩毙命的那条僻静暗巷。
凭借着脑中早已烂熟于心的盛京城详细地图轮廓,以及多年来对这座城市肌理与脉搏的深刻理解,他七拐八绕,专挑那些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肮脏污水横流、连野狗都懒得光顾的背街小巷穿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隔夜尿溺的骚臭、垃圾堆积发酵后产生的刺鼻酸腐味、劣质煤球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硫磺气息,以及一种属于贫民窟特有的、绝望而麻木的人间烟火气。终于,在如同迷宫般穿梭了将近半个时辰后,他穿过一条堆满了破烂家具、碎砖瓦砾的死胡同,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条小巷比他根据描述想象的还要更加偏僻、阴暗,充满不祥。两侧是高耸的、斑驳不堪的青砖院墙,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体,仿佛溃烂的伤口。墙头上,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如同招魂的幡旗。巷子尽头,是一堵明显后来粗糙垒砌的、彻底封死了所有去路的砖墙,墙根下胡乱堆放着一些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废弃物和几滩已经冻结的、颜色可疑的污渍。由于位置实在过于隐蔽,加上前几日那场短暂而血腥的冲突并未被官方大肆宣扬,这里并没有拉起警戒的封锁线,只是偶尔有附近不得不由此路过的居民,也都是用手紧紧捂住口鼻,眼神惊恐,脚步匆匆,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无形的厄运沾染。
霍震霄停在巷口,伪装成体力不支、需要歇脚的样子,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靠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他从那破旧的褡裢里,慢吞吞地摸出一个又干又硬、甚至能硌疼牙口的粗面窝窝头,像对待什么珍馐美味一般,极其缓慢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艰难地吞咽着。然而,他全部的注意力,那经过千锤百炼、远超常人的感知力,早已如同无数条无形的、纤细而敏锐的触须,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巷子,尤其是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更是如同最高倍数的放大镜,开始一寸一寸、一丝不苟地扫过、剖析着巷内那片泥泞不堪的地面。
巷子里的地面是多年踩踏形成的夯实泥土,因为前几日的天气反复(先是落雪,后又回暖化雪),此刻显得泥泞湿滑,布满了各种杂乱无章、重叠交错、如同鬼画符般的痕迹——深深浅浅的脚印、模糊不清的车辙印、牲畜散乱的蹄印、甚至还有孩童爬行的掌痕……寻常人看去,根本就是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乱麻,足以让人头晕目眩。
但霍震霄不是寻常人。昔年“京州四虎”的名头,是靠着真刀真枪、无数次生死搏杀打出来的,不仅武功硬朗,为了追踪仇家、完成任务,他更曾下过苦功,钻研过许多江湖上几近失传的偏门技艺,尤其是这痕迹追踪术,结合了他野兽般的直觉、猎人般的耐心和丰富的实战经验,早已臻至化境。他啃窝窝头的动作慢得令人发指,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固,实则全部的心神、意志,都已高度集中,沉浸在对地面每一处细微异常的辨析、推理与重构之中。
他首先运用排除法,快速过滤掉那些新鲜、沾带着今日晨露或清晰泥浆的脚印,这些大多属于附近早起忙碌的居民,脚印走向明确,特征普通。接着,他将重点关注那些相对陈旧,边缘被风干略微硬化,且其形态、力度、走向与周围平民脚印格格不入的特殊痕迹。很快,他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精准地锁定了巷子深处几处激烈打斗留下的蛛丝马迹——虽然被后续无数脚印一定程度上破坏、覆盖,但泥土被猛力蹬踏、拧转形成的不规则浅坑,以及某些区域泥土颜色明显深谙发黑(极可能是干涸的、渗入泥土深处的血迹),还有墙角几处不起眼的、仿佛被利器划过的新鲜刻痕……这些异常,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清晰地指向了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短暂而凶险的搏杀。
他的目光,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聚焦在几枚相对清晰、且走向呈现出明确连贯性的脚印上。这几枚脚印步幅极大,跨度远超常人,显示出留下脚印者腿长且爆发力惊人;落点却异常沉稳均匀,前脚掌着力点清晰深刻,脚弓部分的弧度饱满完美,几乎如同教科书般的范例。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留下这脚印之人,不仅身材高大挺拔,而且下盘功夫扎实无比,轻身提纵的功底极为深厚,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已臻至妙到毫巅的境界!这绝非普通市民或者那些只会几手庄稼把式的寻常练家子能够留下的脚印!这是真正高手的印记!
霍震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微微加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遇到值得一战的对手时的兴奋与警惕。他仔细观察这些特殊脚印的朝向和最终消失的轨迹。它们从巷子深处(那打斗最激烈的中心区域)开始,呈现出一种快速向巷口方向移动的趋势,但在接近巷口、即将融入外面相对复杂环境的时候,脚印却突然变得模糊、杂乱,深浅不一,并且出现了明显的、多方向的细微转折和试探,仿佛脚印的主人在这里有过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观察、权衡,然后才选定了某个自认为最安全、最隐蔽的方向,瞬间收敛了全身气息,使得脚步变得轻灵如猫,留下的印记也随之变浅、难以持续追踪。
“顶尖的高手……而且心思缜密,反侦察的意识已经刻入了骨子里。”霍震霄心中暗道,一股更强的战意混合着谨慎油然而生。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压低破旧的毡帽,将大半张脸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顺着那脚印最后消失时,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指向,跛着脚,步履蹒跚却节奏稳定地跟了上去。他的追踪并非简单的直线跟随,而是以一种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大脑在飞速运转的方式,不断地根据地面残留的、常人根本不会注意的蛛丝马迹进行着修正——比如一颗被不经意踢动、偏离了原本位置的小石子;一茎被快速经过的身体轻微压倒、尚未完全恢复原状的枯黄草茎;甚至是空气中那残留的、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特殊气味——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汉地闻过的、混合了某种奇异辛香料、淡淡酥油腥膻以及隐约藏药苦味的复杂气息,与这汉人聚居区固有的烟火气、脂粉味、食物香截然不同,如同异质的音符,突兀地镶嵌在这片空气的乐章里。
追踪的过程,是一场极度考验耐心、眼力、直觉和经验的无声较量,断断续续,如同在阅读一本被撕毁了大半、字迹模糊的古老卷宗。对方显然是对城市环境利用到极致的老手,策略多变而有效:时而专挑清晨时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闹市菜场穿行一段,利用无数杂乱无章的脚印和气味洪流,完美地掩盖自身;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猛地拐入某条罕有人至、甚至地图上都未必标注的狭窄缝隙般的死巷,试图利用地形彻底摆脱任何可能存在的“尾巴”;更有甚者,还会刻意选择从那些积存着污浊雪水的低洼地带或者尚未冻结的泥潭中走过,利用冰水和烂泥来最大限度地扰乱自身的气味和足迹特征。
霍震霄则如同最有耐心、最狡猾也最坚韧的猎手,将自己完全代入追踪者的角色。他凭借着过人的观察力、对城市毛细血管般街巷的烂熟于心,以及那种近乎本能的、对“异常”的敏锐嗅觉,一次次在线索看似已经完全断绝、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时,却又总能于不可能之处,重新捕捉到那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属于目标的“痕迹”。他穿过喧嚣鼎沸、人声嘈杂的菜市,那里活鱼的腥气、蔬菜的泥土味、熟食的油腻香与汗臭味混合成一股强大的气息屏障;他交错穿行于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民居街巷,那里晾晒的衣物、孩童的哭闹、老人的咳嗽构成了最日常的掩护;他甚至还沿着那条已经部分封冻、岸边长满枯黄芦苇和荒草的内城河的堤岸,追踪了很长一段距离,冰面反射的冷光与河中偶尔冒起的腐败气泡,都成了这段追踪路上独特的背景。
越往前走,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显着的变化。原本低矮杂乱的民房逐渐被更加规整、高大的青砖瓦房和偶尔出现的深宅大院所取代,空气中也开始若有若无地弥漫起一种淡淡的、令人心绪不自觉沉静下来的香火气息。街道上的行人里,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一些身穿灰色或褐色僧袍、手持念珠、步履从容的和尚,以及一些面色虔诚、提着香烛篮子的善男信女。
霍震霄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渐渐沉了下去。因为他所追踪的那神秘脚印所指向的最终方向,经过他一路上的反复确认和修正,已经明确无误地指向了盛京城西南隅,那片着名的、寺院林立、香火鼎盛达数百年之久的汉传佛教圣地——慈恩寺所在的区域。
当他最终停下脚步,站在一个可以无障碍眺望那片区域的十字路口街角,借助一个卖早点的摊贩的遮挡,仔细观察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同时也让他心中的疑虑与警惕达到了顶点。
慈恩寺,这座盛京城最为着名、历史可追溯至清初、被誉为关外唯一十方丛林的汉传佛教巨刹,就巍然矗立在眼前。即使是在这兵荒马乱、民生凋敝的年月,这里的香火也仿佛不受尘世纷扰,依旧鼎盛如昔,从未断绝。远远望去,但见寺院殿宇重重,鳞次栉比,飞檐翘角如同凤凰展翅,直欲凌空而去。高大的朱红色山门,如同神灵的领域入口,庄严肃穆。门前两侧,蹲踞着两尊巨大的青石狮子,历经风雨剥蚀,依旧栩栩如生,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生灵。 虽然时辰尚早,冬日的阳光才刚刚驱散一些晨雾,但已有无数虔诚的信徒,手持各式香烛、供品,面色庄重,络绎不绝地穿过那座高大的、刻满岁月痕迹的石牌坊,沿着那长长的、被无数脚步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台阶,如同朝圣的洪流,缓缓向寺内涌去。 悠扬深沉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从寺院深处传来,穿透清冷的空气,涤荡着尘世的喧嚣;隐隐约约的梵唱诵经声,如同天籁,盘旋在殿宇上空,营造出一派远离红尘、庄严祥和的佛国净土气氛。
然而,霍震霄凭借超凡追踪术所苦苦追寻的那神秘脚印,所有的线索、痕迹,在抵达这慈恩寺周边那错综复杂、密如蛛网的街巷网络边缘后,就如同几滴墨水汇入了浩瀚的大海,彻底地、干净利落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供继续追索的明确指向。
他隐藏在破旧毡帽下的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内心的波澜被强行压制在冰冷的面具之下。“慈恩寺……标准的汉传佛教禅林……而那些盗走金佛的,根据之前交手和乌恩的死状判断,分明是来自漠北或者西藏的喇嘛,修的是藏传密宗……”他脑中如同疾风骤雨般飞速地思索着,权衡着各种可能性,“教义、仪轨、传承乃至生活习惯都截然不同的两拨人……他们绝无可能,也完全没有理由,会藏身于这香火鼎盛、人来人往、几乎时刻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的汉传寺庙核心区域之内。那不仅仅是自投罗网,更是对双方宗教界限的一种挑衅,愚蠢至极!”
但是,他对自己苦修多年的追踪术有着绝对的自信。脚印最后消失的大方向,确凿无疑地指向了这片区域,这一点,他反复验证过,绝不会有误。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开始更加仔细、更加深入地审视着慈恩寺周边的整体环境与地理格局。这一仔细观察,让他心中不由得再次为对手选择的藏身之处(或者至少是转移点)而暗赞一声。这里的地势,确实得天独厚,堪称隐匿行踪的绝佳之地。
但见慈恩寺主体建筑群的后方,紧邻着那条蜿蜒曲折、部分河面已经结冰的护城河,河水在此处形成一个缓弯,带来一片相对宽阔的河滩地。河岸边,生长着大片茂密的、即使是万物凋零的冬季,依旧枝桠纵横交错、如同鬼影幢幢的垂柳林和耐寒的灌木丛,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足以阻挡大部分视线窥探的绿色屏障。而更为巧妙的是,以这座庞大的慈恩寺为核心,在其四周,竟然星罗棋布地散落着大大小小、不同宗教的庙宇宫观:与它几乎一墙之隔的般若寺(同样是汉传佛教,但规模稍小,更为清静);稍远处,以巨大卧佛闻名的保安寺;供奉着道教神仙、香火同样不俗的碧霞宫;以及那座传说前朝皇家敕建、如今虽略显荒芜败落,但占地极广、殿宇深邃、园林错综复杂的紫瀛宫。这些宗教建筑之间,又夹杂着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肠道的民居街巷,青石板路四通八达,高低起伏,岔路极多,生人进入极易迷失方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混居于此,流动人口数量庞大,身份复杂,环境之复杂程度,远超城内其他任何区域。
“好一个大隐于市的绝妙藏身之所!”霍震霄心中凛然,对手的狡猾与老练,再次超出了他的预估。这片区域,简直就是为那些需要彻底隐匿行踪的人量身打造的完美巢穴。盗佛者根本不需要冒险进入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管理相对严格的主寺庙,他们只需要巧妙地利用这复杂如迷宫的街巷网络作为掩护,再依托周边那些可能存在的、荒废无人、或者由他们暗中控制的偏僻院落、废弃仓库、甚至是通过那条看似平静的内城河进行秘密的水路联系与转移,就足以像水滴融入沙地一般,避开官方的地毯式搜查和大多数势力的耳目。而慈恩寺那终日不绝的旺盛香火和川流不息的庞大人流,本身就成了他们最完美、最意想不到的天然掩护和背景噪音。谁会轻易想到,一伙犯下惊天大案、身怀绝世武功、行事风格迥异的密宗喇嘛,其巢穴或者关键联络点,竟然就隐藏在堂堂汉传佛教圣地、十方丛林的眼皮子底下,隐藏在这片最光明正大、也最容易被忽视的繁华与喧嚣的阴影之中?
线索在这里的中断,绝非意味着追踪的终结,反而像是一把无比关键、却又沉重无比的钥匙,猛地插入了一把结构极其复杂的锁具之中,“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加庞大、更加幽深、也更加危机四伏的谜团核心的大门。
霍震霄再次压低了那顶破旧的毡帽,将整个人的气息收敛到最低,跛着脚,步履蹒跚地,像一个真正的、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收货伙计那样,慢吞吞地、几乎是毫无存在感地,融入了那通往慈恩寺方向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然而,他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那双眼睛,却在这一刻,骤然变得如同潜伏在丛林最深处的顶级掠食者,闪烁着冰冷、专注、且充满致命危险的光芒。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更加细致入微、也更加隐蔽的方式,重新审视、剖析着这片看似被佛光笼罩、一派祥和宁静,实则可能暗流汹涌、隐藏着惊天秘密的区域。他知道,真正的、决定生死的狩猎,从现在起,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这片被无数香火愿力浸透的寺院区域,即将成为他与那伙神秘盗佛者,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多势力,进行一场无声却凶险万分的博弈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