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陆家子女在老宅守孝七日。
按规矩,这七日要在堂屋设灵位,早晚烧香,子女轮流守夜。
第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夜,陆雅芳守夜。凌晨三点,她正打盹,突然闻到一股怪味,像是烧焦的头发混着陈年灰尘的味道。
她睁开眼睛,发现香炉里的香烧得极快,三炷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冒出浓黑的烟。
烟雾在堂屋里聚集,不散,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背对着她,站在灵位前。
陆雅芳捂住嘴,不敢出声。
那个人形缓缓转过身,是陆广茂,但又不完全是。
他的脸一半是生前的模样,一半已经腐烂,露出白骨。
他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低语:
“为什么要过寿...为什么...”
“爹,我们错了...”陆雅芳哭着跪倒在地,“我们不知道会这样...”
“不知道?”那声音陡然尖利,“古训代代传,你们会不知道?你们不是不知道,是不在乎!你们只在乎面子,在乎排场,在乎让别人看陆家多风光!”
烟雾凝聚的人形越来越清晰,腐烂的部分蔓延开来。
“我躲了一辈子,躲过了七十三,眼看就能躲过八十四,你们却非要张罗,非要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我八十四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烟雾完全散尽,堂屋里只剩下陆雅芳一个人,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只剩三截灰白的香灰。
她瘫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动弹。
第二天晚上,陆家老宅所有的镜子都被蒙上了黑布。
这是桐湾村的古老习俗,家里有人过世后,要蒙镜七日,以免亡魂被困镜中,或活人从镜中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但第四天早上,刘婶惊恐地发现,所有蒙镜的黑布都不翼而飞,而那些镜子,堂屋的穿衣镜、厢房的梳妆镜、甚至洗手间的小镜子,全都照不出人影。
只能照出空荡荡的房间,家具,摆设,唯独照不出站在镜前的人。
陆文康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只有他身后的八仙桌和椅子,他自己仿佛隐形了一般。
他伸手触摸镜面,冰冷光滑,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但镜中就是没有他的手。
“爹还在...”他喃喃道,“他不肯走...”
守孝第七夜,陆家所有人聚在堂屋,包括嫁出去的女儿、外孙、曾孙,一个不少。
这是陆广茂“回魂”后的第七夜,按说是亡魂最后看一眼阳世亲人的日子。
堂屋里点满了蜡烛,亮如白昼。
灵位前的香炉插着新点的香,烟雾笔直上升,在高处散开。
晚上九点整,所有的蜡烛火苗突然同时偏向一个方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动。
但门窗紧闭,根本没有风。
接着,灵位上的照片发生了变化。
陆广茂的遗照原本是温和笑着的,此刻,照片里的嘴角慢慢下垂,眼睛渐渐瞪大,整张脸变得愤怒而扭曲。
“啊!”有人尖叫。
照片里的陆广茂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直接从相框里传出来,干涩嘶哑:
“明日午时,我要你们所有人都到坟前,一个都不能少。”
“爹...我们去,我们去!”陆文康连忙答应。
“带上香烛纸钱,还有...”照片里的眼睛转了一下,看向供桌上的寿桃,那是寿宴上那个五层蛋糕顶上糖霜寿桃的模型,被拿回来供在灵前,“带上这个。”
话音落下,蜡烛恢复正常,照片也变回了原样。
但没有人敢动,所有人僵在原地,直到蜡烛烧尽了几支,蜡油滴在桌上,凝固成奇怪的形状,像是一个个小小的人形,跪在地上。
次日午时,陆家上下二十八口人,一个不少,聚集在陆广茂坟前。
新坟的土还是湿的,石碑冰冷。
他们按照吩咐,摆上香烛纸钱,还有那个糖霜寿桃模型。
寿桃已经干裂变色,但那个笑眯眯的寿星公脸还依稀可辨。
陆文康点燃香烛,带领全家跪拜。
三拜之后,坟头上的土开始松动,一小撮一小撮往下滑落。
接着,整个坟包都在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退后!”陆文康喊道。
但已经晚了。
坟土炸开,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凝聚,形成陆广茂的轮廓。半透明的形体在午时阳光下几乎看不清,但那确是老人的身形无疑。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那个糖霜寿桃。
寿桃在众人注视下开始融化,不是慢慢软化,而是像蜡一样流淌下来。
陆文康想要后退,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慢慢地,坟头的黑烟渐渐散去,陆广茂的轮廓也随之消失。
糖霜寿桃已经完全融化,只剩下一滩暗红色的粘稠物。
“爹...我们知道错了...”陆雅芳哭着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坟场,卷起未烧尽的纸钱,那些纸钱在空中旋转。
突然,他们都动不了了,腿开始麻木,失去知觉。
陆文健试图拔脚,但身体越来越重。
一双手,两双手,无数双苍白细小的手,从写在地上的名字里伸出来,将陆家人牢牢固定在地上。
他们想喊,却发现发不出声音,想动,全身已被无数双手束缚。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失去控制,看着那些手将自己与土地牢牢连接在一起。
最后,连视线也开始模糊。
坟场在眼前晃动,天空旋转,陆广茂的墓碑在视野中忽远忽近。
陆家二十八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二十八尊雕塑。
他们的眼睛还睁着,但瞳孔空洞,呼吸停止,皮肤在正午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灰白色。
而那些从地上伸出的手,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每个人脚踝、手腕上青黑色的手印,深深嵌入皮肉,像是生来就有。
桐湾村的老人后来都说,陆家老宅从此空了,再无人敢住。
偶尔有晚归的人路过,会看见宅子里亮着灯,窗户上人影憧憧,像是在举办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宴会。
而那些曾参加陆广茂寿宴的外人,也或多或少遇到了怪事。
有人夜夜梦见自己被邀请赴宴,坐在宾客席上,看着陆广茂吹灭蜡烛,然后一次次重复那个倒下的动作。
有人家里的老人突然坚决不过寿了,问原因,只摇头说“陆家的教训还不够吗”。
还有人说,在农历七月半的晚上,看见陆家坟场方向有红光,像是无数蜡烛在燃烧。
从此,桐湾村及附近村庄,老人过寿的习俗悄悄变了,七十三、八十四这两个年纪,再无人敢大庆,最多一家人悄悄吃碗长寿面,不放鞭炮,不请宾客,更不点蜡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