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的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陆广茂八十三岁这一年,格外沉默,自从过了年关,他便常常坐在自家青砖大宅的堂屋门槛上,一坐就是半天,浑浊的眼睛望着天井上方那片被屋脊切割的天空,嘴唇偶尔翕动,却无人听清他说些什么。
“爹,外头风大,进屋坐吧。”大儿子陆文康第三次来劝。
陆广茂这才缓缓转过头,眼神聚焦在儿子精心打理的西装上,又移到他手腕上那块金表,许久才说:“文康,我今年不过生日。”
陆文康笑了:“瞧您说的,八十四是大寿,哪能不过?小辈们都想给您热闹热闹。”
“我说不过就不过!”老人突然提高声调,干瘦的手掌猛拍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们要是孝顺,就别提这事!”
陆文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恢复自然:“好好好,不提不提。您进屋歇着,我去公司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陆广茂长长叹了口气。
年轻人不懂,有些规矩破不得。
他起身走回堂屋,在供桌前停下。
桌上供着陆家三代宗亲牌位,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他拈起三炷香,点燃,对着牌位拜了三拜,低声念叨:“祖宗保佑,让我平平稳稳过了这一年...”
陆家三子女在城里商议父亲的寿宴,地点选在陆文康公司顶层的豪华餐厅。
“老爷子顽固,但八十四岁大寿必须过。”陆文康是长子,说话自带权威,“桐湾村谁不知道陆家?父亲不过寿,别人还以为我们做儿女的不孝顺。”
二女儿陆雅芳点头:“大哥说得对。而且我找人算过,下个月十八是黄道吉日,最适合办寿宴。”
小儿子陆文健犹豫道:“爸那么坚持,万一真生气了呢?”
“生气?”陆雅芳轻笑,“等看到满堂宾客,儿孙绕膝,高兴还来不及呢。人老了就爱闹别扭,咱们做子女的不能由着性子来。”
三人最终商定,瞒着老爷子准备。
请柬发出两百多份,桐湾村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在邀请之列。
宴席设三十桌,从城里请了最好的厨师团队,蛋糕就订了五层,最上层用糖霜塑了一个寿星公,笑眯眯地捧着一颗仙桃。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把老爷子请到现场。
“就说公司年会,请他赏脸。”陆文康一锤定音。
寿宴前三天,陆广茂开始不对劲。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搬把竹椅坐在院子里,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佣人刘婶起夜时看见,吓了一跳:“老爷子,您这是?”
“你听。”陆广茂竖起枯瘦的手指。
刘婶侧耳听了听,只有远处池塘的蛙鸣和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听什么呀?”
“有脚步声。”陆广茂眼神发直,“从东边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刘婶脊背发凉,强笑道:“哪有什么脚步声,您听错了。快回屋睡吧,天凉。”
农历七月十八,陆文康亲自开车回桐湾村接父亲。
“爸,今天公司年会,您作为创始人,怎么也得露个脸。”陆文康一边帮父亲整理衣领一边说。
陆广茂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蓝绸衫,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我不去城里。”
“就一会儿,露个面就回来。小轩、小雨他们都想您了。”小轩是陆文康的孙子,刚满五岁,是陆广茂的心头肉。
听到曾孙的名字,老人眼神松动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罢了,去就去吧。”
车子驶出桐湾村时,陆广茂回头看了一眼村口的老槐树。
据说那棵树有三百年了,树干中空,常有小孩在里面捉迷藏。
此刻,老槐树在晨雾中静立,像一个沉默的哨兵。
寿宴设在“君悦大酒店”顶层的宴会厅。
电梯门一开,震耳的“生日快乐”歌扑面而来,满眼都是红色和金色。
两百多人齐刷刷看过来,掌声雷动。
陆广茂僵在电梯口,脸色瞬间灰败。
“你们...你们...”他指着满堂宾客,手指颤抖。
“爷爷,生日快乐!”大孙女陆晴带着一群孩子涌上来,七手八脚给老人戴上寿星帽,披上红绸披风。
陆广茂想扯掉那刺眼的红色,却浑身无力。
他被簇拥着走向主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四周的笑脸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红晕,祝贺声、笑声、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
“爸,切蛋糕了!”陆文康推着一个五层蛋糕车过来,奶油花朵簇拥着那个糖霜寿星公,寿星公的脸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蜡烛已经点燃,八十四根细小的火苗跳动着。
“吹蜡烛,吹蜡烛!”孩子们拍手欢呼。
陆广茂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那些不是蜡烛。
像是香,插在坟前的香。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椅子上。
“爸,怎么了?”陆雅芳扶住他,“是不是太高兴了?”
老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见宾客中似乎有几个模糊的影子,穿着不是现代的服饰,静静站在人群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吹呀,太公!”曾孙小轩扯着他的衣角。
陆广茂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朝蜡烛吹去。
他吹得很用力,脖子上青筋暴起。
蜡烛一根接一根熄灭,最后一根火苗晃动了两下,终于也灭了。
掌声雷动。
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陆广茂的身体突然前倾,整张脸埋进了蛋糕里。
糖霜寿星公被他压得粉碎。
“爸真幽默!”陆文健笑道,以为父亲在逗孩子玩。
几秒钟后,陆雅芳察觉不对,上前轻轻碰了碰父亲:“爸?”
没有反应。
她用力将老人扶起,只见陆广茂脸上沾满奶油和蛋糕碎屑,双眼圆睁,瞳孔扩散,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像是在笑。
“爸!”
惊叫声划破了喜庆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