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之路,冰晶长廊。
凌昭踏入通道后,身后的冰层重新封闭,将他彻底困在这条时间支流中。长廊两侧的冰壁并非静止,而是流淌着无数模糊的画面——那是天枢长老记忆的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循环往复。
他看到了少年时初入星痕宗、拜师学艺的天枢;看到了中年时游历星海、追寻时间奥秘的天枢;看到了暮年时临危受命、率众封印时灾的天枢。
每一个画面中,都有一道淡淡的、几乎不可察的“影子”,附着在天枢长老身后。
那不是真正的影子,而是执念在时光中留下的烙印。
凌昭忽然明白了石碑上那句“影在念中,念在过往”的含义。
斩断时之影,不是斩断别人的执念。
而是斩断……自己心中的执念投影。
这条路径的考验,从来不是针对闯入者的实力,而是针对他们的心。
凌昭停下脚步。
因为他看到,前方冰壁上,开始浮现不属于天枢长老的记忆画面。
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冰族冰封的村落。
父亲临别前复杂的眼神。
母亲指尖最后的温度。
小妹拉扯衣角时滚落的泪珠。
以及那条流淌着无数光影、河滩上遍布冰封族人的……时间长河。
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更可怕的是,在那些画面中,每一道凌昭自己的身影背后,都开始浮现出淡淡的、银灰色的“影子”。
那些影子起初微弱,但随着凌昭注视的时间越长,它们就越清晰、越凝实。最终,其中一个影子从冰壁中缓缓“剥离”出来,落在长廊地面上,化作一个与凌昭身形完全相同、但面部模糊不清的银灰色人影。
“时之影……”凌昭低声说。
银灰人影没有五官,但凌昭能感觉到,它在“看”着自己。
然后,它说话了。
用的是凌昭自己的声音,但没有任何感情:
“你救不了他们。”
凌昭瞳孔一缩。
“三百年的冰封,他们的神魂早已在时光冲刷下支离破碎。”影子继续用冰冷的声音陈述,“即使你找到时间长河,即使你回到过去,你也只能看到一堆空壳。你的族人……早就死了。”
“闭嘴。”凌昭握紧拳头。
“这是事实。”影子不为所动,“你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不顾一切,都只是在追逐一个幻影。就像现在的你——燃烧神魂,永久损伤根基,只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执念。值得吗?”
每一个字,都像尖刀,扎进凌昭内心最深处。
因为他知道,影子说的……可能是真的。
三百年时光,对凡人来说足够让一个文明兴衰,对修士来说也是漫长的岁月。被冰封在时间长河河滩上的族人,真的还能保持完整的神魂吗?
但——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凌昭抬起头,眼中银芒炽亮,“我也会去。”
“愚蠢。”影子评价。
“也许是。”凌昭一步步走向影子,“但这就是我的‘道’。”
话音未落,他右手并指如剑,指尖时空之力凝聚,化作一柄细长的银灰光剑,斩向影子!
影子不闪不避。
它只是抬起同样由银灰雾气构成的手臂,迎向光剑。
两股同源的时空之力碰撞!
没有巨响,只有空间被撕裂时发出的、如同布帛破碎的“嗤啦”声。
凌昭后退三步,影子后退五步。
但影子的身形,变得更加凝实了。
它那张模糊的面部,开始浮现出五官的轮廓——与凌昭一模一样的轮廓。
“你越挣扎,我越强。”影子用凌昭的脸,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因为我就是你,是你的执念本身。斩我,就是斩你自己的心。”
凌昭沉默。
他看着那张越来越像自己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荒谬感。
这就是天枢之路的考验吗?
让闯入者面对自己的执念化身,要么战胜它,要么被它吞噬?
如果是这样……
凌昭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看影子,也不再想那些记忆画面。
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识海最深处。
那里,有一枚破碎的、黯淡的印记。
是御天舵传承消散后,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凌昭将神识探向那枚破碎印记。
然后,他开始……回忆。
不是回忆族人的冰封,不是回忆失去的痛苦。
而是回忆,自己最初为什么要踏上这条路的初衷。
不是为了“拯救”某个结果。
而是为了“追寻”一个答案。
为了知道真相——父亲为什么留下那句谜语,母亲为什么选择留下,族人为什么会遭遇那场灾难,时间长河为什么会冻结他们。
拯救或许不可能。
但追寻真相,永远可能。
“我明白了。”凌昭睁开眼。
他看着对面那个已经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影子,平静地说:
“你错了。”
影子皱眉:“什么?”
“你是我执念的投影,但执念的核心,不是‘救不了他们’的绝望。”凌昭缓缓道,“而是‘我想知道为什么’的疑问。”
他抬起手,指向冰壁上的记忆画面。
“我之所以痛苦,之所以不顾一切,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救世主,而是因为……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族人就这样被冰封,不甘心真相就这样被掩埋,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我的执念,从来不是‘拯救’的结果。”
“而是‘追寻’的过程。”
话音落下的瞬间,影子身形剧震!
它的面部开始扭曲、模糊,身形也开始变得不稳定。
“你……你在否定我……”影子嘶声说。
“不。”凌昭摇头,“我是在接受你。”
他走向影子,不再动用任何灵力,只是伸出了手。
“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是我在漫长追寻中积累的痛苦、焦虑、绝望的具现。我斩不掉你,也不需要斩掉你。”
凌昭的手,按在了影子的胸口。
“我需要……与你共存。”
“带着所有的痛苦,继续前行。”
“这就是我的‘道’。”
影子静止了。
它看着凌昭,那双由银灰雾气构成的眼睛中,第一次出现了……复杂的情绪。
然后,它笑了。
一个真正属于凌昭的、温和的、释然的笑容。
“你过关了。”
影子说完这句话,身形开始消散。
化作无数银灰色的光点,融入凌昭体内。
没有增加修为,没有提升境界。
但凌昭感觉到,自己识海中那道因御天舵消散而产生的裂痕,正在缓慢愈合。
更重要的是——
他对时空道韵的理解,更深了一层。
“执念不是枷锁,而是动力。”凌昭轻声自语,“天枢长老想告诉后来者的,就是这个道理吗?”
他看向长廊尽头。
那里,原本封闭的冰壁,此刻已经洞开一扇门。
门外,是一条向上延伸的、布满了星轨图案的旋转阶梯。
通往核心的路。
凌昭没有再犹豫,踏入门中。
在他身后,长廊两侧冰壁上的所有记忆画面,同时亮起了柔和的光芒。
仿佛在……目送他离去。
……
摇光之路,冰原战场边缘。
苏挽晴压制住左臂伤口中的那一丝污染,握紧摇光幡和令牌,走向战场尽头那扇冰蓝门户。
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细微的刺痛。
那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伤口深处低语、嘶吼、诱惑。
“放弃吧……”
“你压制不了多久的……”
“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你将获得永恒……”
苏挽晴面无表情,只是将冰魄之种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伤口,将那丝污染牢牢锁死在最小的范围内。
她推开冰蓝门户。
门后,不是直接通往核心的通道。
而是一间……书房。
一间不大但精致的书房,四面墙壁都是书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玉简和古籍。书房中央有一张檀木书案,案上摊开着一卷泛黄的书册,旁边放着一盏已经熄灭的油灯。
书案后,坐着一道虚幻的身影。
是摇光长老——纯净状态的那个。
他抬起头,看向苏挽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坐。”
苏挽晴没有放松警惕,但还是在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里是我的‘记忆书房’。”摇光长老的虚影说,“封印之战前,我在这里推演了三百六十五种封印方案,最终选定了‘时之琥珀’。但很可惜……我还是低估了时灾的污染性。”
他看向苏挽晴的左臂。
“你被感染了。”
“很轻微,但……是种子。”
苏挽晴点头:“我知道。”
“你不怕?”摇光长老饶有兴致地问。
“怕。”苏挽晴老实回答,“但怕没有用。我只能尽可能压制它,直到找到彻底清除的办法。”
摇光长老沉默片刻,忽然说:
“你知道时灾是什么吗?”
苏挽晴摇头。
“时灾不是某种生物,也不是某种能量。”摇光长老缓缓道,“它是一种……‘概念’。”
“概念?”
“对。”摇光长老的虚影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古旧的玉简,“准确地说,它是‘归墟’这个概念在现实世界的投影。”
他展开玉简,玉简上浮现出一幅星图。
星图中,标注着无数星辰的位置,但其中三分之一的星辰,都被涂成了暗红色。
“宇宙有生有灭,星辰有起有落,这是自然规律。”摇光长老指着那些暗红色的星辰,“但当‘归墟’——也就是万物终结的‘概念’——在某个区域过于集中时,它就会开始具现化,形成一种能主动吞噬一切生命、能量、甚至时间的……‘灾厄’。”
“我们称之为,时灾。”
苏挽晴心中震动。
“所以,时灾是无法彻底消灭的?”
“概念无法消灭,只能封印或转移。”摇光长老点头,“三百年前,我们七人以身为祭,将这片星域的‘归墟概念’封印进了时之琥珀。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这片星域还有生灵存在,只要时间还在流逝,‘归墟概念’就会重新积累,时灾终将再次苏醒。”
他看向苏挽晴。
“而现在,封印松动了。”
“那个叫骨叟的守墓人,他不是在守护封印,而是在……催化时灾的复苏。”
苏挽晴瞳孔一缩:“为什么?”
“因为他想成为时灾的‘载体’。”摇光长老眼中闪过一丝悲哀,“骨叟是我的师弟,当年封印之战时,他负责在外围策应。但他在战斗中受了重伤,被一丝时灾污染侵蚀。三百年来,污染逐渐侵蚀了他的心智,让他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与其等待时灾复苏、毁灭一切,不如主动成为时灾的一部分,获得‘永恒’。”
苏挽晴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他故意引诱我们来霜寂废墟?”
“对。”摇光长老点头,“你们身上有时空道韵和太阴之体,这两种力量都是打开封印核心、释放时灾本体的‘钥匙’。骨叟需要你们替他打开封印,然后在时灾脱离封印、最虚弱的瞬间,与它融合。”
“那样他会怎样?”
“他会成为……半概念性的存在。”摇光长老沉声道,“不死不灭,但也不再是‘人’。他会成为归墟的代言人,所到之处,万物终结。”
苏挽晴握紧了摇光幡。
“我们能阻止他吗?”
“能,但很难。”摇光长老的虚影开始变得透明,“你们需要在进入核心后,抢在骨叟之前接触时灾本体。然后用你们的力量——时空与太阴的结合,可以短暂‘冻结’概念——将时灾重新封印。”
“但代价是……”
他顿了顿,看向苏挽晴的眼神充满悲悯。
“你们很可能会被时灾污染,或者……永远被困在封印之中,成为新的守墓人。”
苏挽晴沉默了。
许久,她抬起头,眼神坚定:
“告诉我该怎么做。”
摇光长老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和他,真的很像。”
“谁?”
“天枢师兄。”摇光长老的虚影几乎完全透明了,“当年他也是这样,明知必死,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艰难的那条路。”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冰蓝色的晶石,递给苏挽晴。
“这是我的‘推演晶石’,里面记录了我当年推演出的所有封印方案,以及……时灾本体的弱点。”
“拿去吧。”
“然后,去核心。”
“那里,你的同伴应该也快到了。”
苏挽晴接过晶石,入手冰凉。
她看向摇光长老,认真地问: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成功了,封印能维持多久?”
摇光长老的虚影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
他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
“三百年……”
“或者……永远。”
“看你们的‘道’,能走到哪一步了。”
话音落下,虚影彻底消散。
书房开始崩塌,书架、书案、玉简……一切都化作光点飘散。
苏挽晴握紧晶石和摇光幡,看着前方重新出现的那条通道。
通道尽头,隐约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冰蓝色的……圆形空间。
核心。
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踏入通道。
在她身后,摇光之路彻底关闭。
……
离渊号外。
骨叟的战舰,此刻已经潜行到了距离冰山不足十里的位置。
他站在舰桥上,手中的灰色晶石正疯狂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冰山上,七个光点已经黯淡了三个——天枢、摇光、以及刚刚黯淡下去的“天璇”。
“第四把‘钥匙’也快就位了。”骨叟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还差三个……还差三个……”
他忽然转身,看向船舱深处。
那里,跪伏着三道身影。
都是身穿破烂黑袍、全身爬满暗红色纹路的人形。
他们的面容依稀能看出曾经的轮廓——正是当年与骨叟一同在外围策应、但最终都被污染的星痕宗弟子。
三百年的侵蚀,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为了骨叟的傀儡。
“去。”骨叟沙哑下令,“守住剩下的三条支流入口。如果有‘钥匙’提前出来……就‘帮’他们一把,让他们顺利进入核心。”
三道身影同时抬头,暗红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他们化作三道暗红流光,射向冰山表面剩下的三个光点。
骨叟重新看向手中的灰色晶石。
晶石内部,那个暗红旋涡的影像,旋转速度已经快到了几乎看不清轮廓的程度。
“快了……快了……”
他伸出干枯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三百年的等待……”
“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而在冰山核心。
那个被冰封了三百年的暗红色旋涡,此刻表面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痕。
裂痕深处,有什么东西……
正在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