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寅时三刻。
咸阳还在沉睡,但祭天台所在的城北已经醒了。三千名锐士营士卒在寒风中肃立,玄甲映着未熄的火把,呵出的白气在面甲前凝成薄霜。他们以祭台为中心,向外辐射出三层警戒圈:最内层是黑冰台便衣,混在乐工、侍从、礼官之中;中层是明甲卫尉,把守所有通道;外层是锐士营,控制了周边所有制高点。
磐石站在祭台东北角的望楼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典礼区域。他手中拿着一面铜制令旗,旗面上绣着靖安司的獬豸暗纹。晨风凛冽,旗角猎猎作响。
“所有弩位上箭了么?”他问身侧的副手。
“卯时初刻已全部就位。按殿下令,三百张踏张弩,每弩配火箭三支、普通弩矢二十支。”副手指向黑暗中的几处楼阁屋顶,“那些位置,连麻雀飞过都能射下来。”
磐石点点头,目光扫向更远的北方。那里是北山的方向,此刻还隐在黎明前的浓黑中。殿下推断张良可能会用“竹鸢”从北山借风来袭,为此他提前三日派人封了北山所有适合放飞的崖坡,但……张良若真有此谋,岂会只用一处?
“报——”一名黑衣探子快步登楼,单膝跪地,“西市三处民宅发现异常,屋顶有新鲜搭设的竹架,架上有焦痕。已查,宅主皆失踪,屋内搜出硫磺、硝石残渣。”
“何时发现的?”
“半刻前。巡街武侯闻到焦糊味,破门而入时,竹架上的东西已经烧毁了,看灰烬残余,像是……像是某种大号孔明灯。”
磐石瞳孔一缩。孔明灯!殿下只想到风筝,但若将火药悬于灯下,点燃后任其随风飘飞……
“传令!所有高处哨位,注意天空不明火光,尤其是从西面、北面来的!”他刚说完,又一名探子疾奔而来:
“指挥使!渭水码头有异动!三艘货船突然起火,火势极大,正在蔓延!”
“救火队呢?”
“已去了,但火里有古怪,黑烟呛人,救火的人头晕呕吐!像是……烟里有毒!”
调虎离山。磐石瞬间明白了。码头在城南,距祭台十里,大火毒烟必然吸引大批卫卒、武侯前往,祭台周边的防备就会出现空隙。
“不许动!”他厉声喝道,“码头火势,由郡守府调常备军处置。祭台周边一兵一卒不得擅离!违令者斩!”
东方天际,第一线灰白正在撕开夜幕。
禹王庙后山的崖壁上,张良静静立着。
他披着一件与山岩同色的灰褐斗篷,海风从身后吹来,掀起斗篷下摆,露出里面紧束的黑色劲装。在他脚下十余丈处,海浪正狂暴地拍打着礁石,溅起的白沫在渐亮的天光中如破碎的珍珠。
“时辰到了。”山中老人站在他身侧,手中托着一只青铜罗盘。罗盘指针正微微颤动,指向正东——那里,海天交界处,一线暗红正在渗透进青灰色的云层。
“日食……不会来了。”张良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昨夜观星,紫微晦暗,但日轮无蚀。东海君的古卷,终究有误。”
“那便按第二套计策。”山中老人收起罗盘,声音嘶哑,“咸阳的火已经点了,毒烟也该散了。即便杀不了嬴政父子,也能让天下人看到:秦宫不宁,天罚将至。”
张良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是咸阳的方位。相隔千里,他仿佛能看见那座巍峨的宫殿,看见祭天台上即将开始的典礼,看见扶苏站在百官之前,神色平静地等待着什么。
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张良想。自己布下三重棋:北山的竹鸢、西市的孔明灯、码头的毒火,每一重都虚虚实实,但扶苏似乎全都料到了。咸阳传来的最后密报说,祭台周围防备森严,却又不露痕迹,像是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等着飞虫撞上去。
“先生!”一名年轻汉子从下方岩缝中攀上来,脸色苍白,“刚收到的鹧鸪信……咸阳的三处暗桩,全灭了。西市的灯没飞起来就被浇熄,北山的人刚露头就被弩箭钉死在崖上,码头放火的兄弟……一个都没逃出来。”
山中老人倒吸一口凉气。
张良却笑了。那笑容很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凉。
“果然如此。”他转身,看向海中。远处,那艘倭船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告诉东海君,我们该走了。”
“走?”年轻汉子急道,“那咸阳的计划……”
“已经成功了。”张良打断他,“从我们点起第一把火开始,计划就成功了。你以为我要的是嬴政或扶苏的人头?”他摇了摇头,“我要的,是让天下人知道:即便在北疆大捷、国债发行、海外寻粮的一片颂声中,依然有人不惜性命,要烧了这咸阳宫。”
他望向北方,声音在海风中飘散:“这火种埋下了。今日烧不起来,明日呢?明年呢?暴政不除,火种不灭。后世必有揭竿者,而我张子房……不过是第一个举火的人。”
话音未落,下方海面突然传来尖锐的哨音!
三艘快船破雾而出,船头站着黑衣劲弩的武士,船帆上赫然是靖安司的獬豸旗!
“是秦人的水师哨船!”年轻汉子失声,“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山中老人猛地看向张良,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惶:“你……你早就知道会被追来?”
“东海君的船在海上停了三天,秦人若这都发现不了,也太小看扶苏了。”张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斗篷,“走吧。后山有密道通另一处海湾,那里有小船。”
“那你——”
“我断后。”张良从怀中取出一只细竹管,拔出塞子,倒出些黑色粉末在掌心,“总得给追兵留点念想。”
祭天台。
典礼已进行到一半。嬴政终究没有来。太医令今晨最后一次诊脉后,跪求陛下以龙体为重,最终由扶苏代祭。
此时,扶苏正立于台心,手持玉圭,面向东方初升的太阳诵读祭文。百官在台下肃立,乐工奏着庄严的《清庙》,一切井然有序,仿佛昨夜和今晨的所有动荡都未曾发生。
但扶苏知道,事情还没完。
他眼角余光扫过台下百官。不少人的脸色都不太自然——码头的大火和毒烟虽然被控制在城南,但风声已经传过来了。那些“天罚暴秦”的流言,想必也在某些人心中悄然滋长。
祭文诵毕,该行献牲之礼了。
奉常卿捧上牺牲,是一头纯黑的公牛,已经宰杀洗净。扶苏接过短刀,按礼制在牛颈处象征性划过。鲜血涌出,流入下方的铜鼎。
便在此时,异变突生!
祭台东南角,一名捧着香炉的礼官突然踉跄倒地,手中的香炉摔碎,灰烬飞扬!几乎同时,西北角、西南角也有两人倒地,症状一模一样: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护驾!”卫尉厉喝,盾阵瞬间合拢,将扶苏护在中心。
台下大乱!百官惊惶后退,乐工丢下乐器,侍卫刀剑出鞘,无数双眼睛惊恐地看向那几名倒地的礼官——
他们脸上、手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暗红色的斑疹!
“是……是船队带回来的恶疾!”有人尖叫。
恐慌如瘟疫般炸开!人群开始推挤,有人想往外跑,却被外围的锐士营死死拦住。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肃静!”
一声厉喝如惊雷般炸响。扶苏推开身前的盾牌,走到台前。他玄色的朝服在晨风中纹丝不动,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台下。
“太医署的人呢?”他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嘈杂。
三名早已候命的墨家医者快步上台,迅速检查倒地的礼官。为首的田医者翻开一人眼皮,又搭脉片刻,抬头高声道:
“非恶疾!是中毒!症状虽似,但脉象不同,且发病太快——这是有人将毒混入他们手中的香料,点燃后吸入所致!”
台下稍静。
扶苏走下祭台,走到那名最先倒地的礼官身边。此人已昏迷,但胸前官服下微微鼓起。扶苏俯身,用短刀挑开衣襟——
里面赫然缝着一块绢布,上面用血写着大字:
“始皇天命不久,扶苏悖逆遭谴。”
死寂。
连风声都仿佛停了。
扶苏直起身,将那血绢缓缓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见。然后,他转向奉常卿:
“此人何时入的奉常署?”
奉常卿汗如雨下:“半、半月前……原是一名书吏,因通晓祭礼,临时调入典礼……”
“查。”扶苏只吐出一个字,随手将血绢丢在地上,“查他这半月接触的所有人,查他家中所有物品,查他祖籍三代。一个时辰内,孤要看到结果。”
“诺、诺!”
“至于眼下——”扶苏环视台下惊魂未定的百官,声音陡然转厉,“典礼继续!太医署救人,其余人等各归其位!大秦的冬至祭天,不会因几只鼠辈的伎俩而中断!”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有人低头,有人闪躲,也有人眼中重新燃起坚定。
乐声再起。虽然有些凌乱,但终究续上了。献牲礼继续,百官勉强站回原位,只是所有人的背脊都绷得笔直。
扶苏重新登上祭台。他背对众人,面向东方完全升起的朝阳,继续未完的仪式。阳光刺破云层,将他玄色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在祭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笼罩着台下百官,也笼罩着那几名中毒昏迷的礼官,更笼罩着这座在阴谋与动荡中屹立不倒的城池。
典礼结束时,已是巳时正。
扶苏没有回章台宫,而是直接去了嬴政的寝宫。穿过重重守卫,他在殿门外略整衣冠,才轻声入内。
嬴政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他今日气色似乎比前两日好些,至少眼睛是清明的。一名内侍正用小勺喂他喝药,见扶苏进来,嬴政摆摆手,内侍躬身退下。
“祭天……顺利么?”嬴政问,声音还有些沙哑。
扶苏在榻前跪坐下来:“有惊无险。张良的人混进了礼官队伍,试图用毒制造混乱,散布流言,已被儿臣压下。”
他没有提那些血绢上的字,也没有提百官当时的惊恐。但嬴政何等敏锐,只从“有惊无险”四个字,便听出了背后的波澜。
“流言……说的什么?”嬴政咳嗽两声,接过扶苏递上的温水,抿了一口。
“无非是说父皇天命不久,说儿臣悖逆遭谴。”扶苏语气平静,“儿臣已命靖安司彻查,三日内必有结果。”
嬴政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某种释然。
“他们急了。”他放下水杯,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敲击,“北疆大胜,新粮入土,国债发行,海外通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把他们逼向绝路。所以只能孤注一掷,用这种下作手段。”
扶苏垂目:“是儿臣防范不周,让这些鼠辈扰了祭典。”
“不。”嬴政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做得很好。比朕……想象得更好。”
这是极高的评价。扶苏心头微震,却不知如何接话。
嬴政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在殿内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儿。”他忽然唤了一声,用的是很多年没用过的、父亲对儿子的称呼,“你知道朕当年灭六国,最怕的是什么吗?”
扶苏摇头。
“不是六国的兵马,也不是那些刺客。”嬴政的声音很轻,“是人心。六国之人,心向故国。朕可以焚书,可以坑儒,可以修长城、建驰道,但朕改变不了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朕总想快些,再快些,在人心思变之前,把一切都夯实。”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扶苏脸上:“但你不同。你……在种新的东西。新粮、新学、新法、甚至新的……‘信’。那些商贾肯借钱给朝廷,那些百姓肯送子弟去蒙学,那些匠人肯在天工苑日夜钻研——这不是因为怕,是因为看到了好处,看到了希望。”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所以张良他们才更恨你。”嬴政缓缓道,“他们不怕暴君,因为暴君终会众叛亲离。但他们怕你这样的……你让天下人有了别的念想,他们那套‘复国’、‘替天行道’的说辞,就没人听了。”
扶苏喉头动了动,最终只道:“儿臣……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该做之事。”嬴政重复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也有一丝欣慰,“那就继续做吧。至于那些流言……”
他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
“朕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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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靖安司急报传到章台宫。
磐石浑身湿透,甲胄上还沾着海盐的结晶,跪在殿中时,地面的水渍迅速洇开。
“臣无能!”他重重叩首,“在会稽鬼哭岬追上张良,但他以火药断后,炸塌了半片山崖,阻住去路。待我等绕道追至另一处海湾,只找到一艘烧毁的小船残骸,人……已不见踪影。海上雾气浓重,东海君的倭船也失去踪迹。”
扶苏站在案后,闻言,手指缓缓收紧,握住了案几边缘。
“山中老人呢?”
“一同消失。现场只找到这个——”磐石捧上一块烧焦的布片,上面隐约能看出半幅古怪的图案,像是一只眼睛,又像漩涡。
“归墟之眼。”扶苏接过布片,指尖拂过焦痕,“这是东海君的标记。”
他沉默良久,最终道:“伤亡多少?”
“我部轻伤十一人,无阵亡。但……张良留下看守密道的三名死士,全部服毒自尽。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这个。”磐石又呈上一枚竹简,上面刻着几行小字:
“良谋虽败,然秦政之弊已种。后世必有揭竿者,此火不灭。”
扶苏盯着那行字,忽然将竹简掷于地上,竹简应声碎裂。
“传令。”他的声音冷如坚冰,“即日起,全国通缉张良、山中老人及所有关联党羽。凡举报线索者,赏千金;藏匿者,诛三族。各郡县方士名册,十日内必须全部呈报靖安司核对,逾期不报者,郡守罢免。”
“诺!”
“还有,告诉琅琊水师,扩编。明年开春之前,孤要看到一支能巡航东海、追缉倭船的水师。钱粮,从二期国债里拨。”
磐石领命退下。殿内只剩扶苏一人。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冬日的寒风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远处,祭天台的方向,百姓正在散去,那些关于“天谴”的流言,想必也正在他们口中传播。
但没关系。
扶苏望向东方。海天苍茫,张良逃往那里,东海君潜伏在那里,未来的威胁与希望,也都埋在那里。
而他要做的,就是造出更快的船,铸出更利的剑,在这片海上,画出大秦的疆界。
他抬手,关上了窗。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铜漏滴水,一声,一声,像是新时代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