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朝会在辰时初刻便开始了,比平日早了整整半个时辰。
大殿内,铜兽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百官按序站立,不少人的官袍下摆还沾着晨露——他们是在天色未明时便被急召入宫的。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扶苏坐在监国位,玄色朝服上绣着暗金的蟠龙,在晨曦透过窗棂的光束中若隐若现。他没有看阶下百官,而是垂目翻阅着一卷刚呈上的奏报。竹简在他指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冬至大典的筹备,到哪一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中所有人精神一凛。
奉常卿出列,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臣:“回殿下,祭天台已整饬完毕,祭器、牲牢、礼乐皆已就位。按制,陛下若御体允许,当亲登台祭天;若陛下不能至,则由殿下代祭。届时百官、诸侯王、外国使节观礼,咸阳百姓亦可于台外观瞻……”
“台外?”扶苏抬眼,“百姓能靠近到什么距离?”
奉常卿一怔:“按旧制,百姓可聚于祭天台南广场,距台基约百步。”
“改为三百步。”扶苏放下竹简,“广场周边设三重木栅,每重栅口由锐士营把守。观礼百姓需提前三日向里正报名造册,当日凭木符入场,不得携带任何包裹、器皿。有违者,当场拘拿。”
殿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宗正卿忍不住出列:“殿下,冬至祭天乃与民同庆之大典,如此戒备森严,恐损朝廷亲民之象……”
“亲民与卫护圣驾,孰轻孰重?”扶苏打断他,目光扫过宗正卿涨红的脸,“孤且问你,若祭天当日有歹人混入百姓中,以火药、毒烟作乱,伤及陛下或百官,这‘亲民之象’可能抵罪?”
“火药”二字一出,殿内霎时死寂。
李斯缓缓出列:“殿下所虑极是。然臣以为,戒备过甚,反易令歹人警觉。不若明松暗紧:对外仍许百姓百步观礼,但暗中筛查名册,在人群中安插便衣卫卒。祭台周围三里净空之令,可提前一日方颁布,打乱贼人布置。”
冯去疾也道:“李相所言有理。且祭天大典若显畏缩,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朝廷威仪?殿下,老臣以为,当示人以强,而非示人以惧。”
扶苏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他看向阶下。百官神色各异:有深以为然者,有忧心忡忡者,也有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张良的党羽可能就在这些人中间,正听着这场争论,评估着朝廷的防备力度。
“准李相所议。”他终于道,“但有三条不变:第一,祭台三里内,提前三日清场,不许任何无令者滞留。第二,所有参与典礼的官员、侍卫、侍从、乐工,皆需五人联保,一人有异,全组下狱严查。第三——”他顿了顿,“若陛下亲临,銮驾路线临时调整,除奉常、卫尉、黑冰台指挥使三人外,任何人不得提前知晓具体路径。”
奉常卿躬身:“诺。”
“另有一事。”扶苏从案上拿起另一卷帛书,“国债首期,下月十五到期兑付。萧何。”
萧何出列。
“本息核算清楚了吗?”
“回殿下,首期国债六百四十万钱,年息一分二厘,到期需兑付本息共七百一十六万八千钱。”萧何的声音平稳,但扶苏听出了其中细微的紧张,“少府与治粟内史署已备妥四百万钱现钱,余下三百余万,拟以新铸‘武字钱’及部分北疆缴获皮毛折价兑付。”
殿中又起骚动。以实物折价兑付国债,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冯去疾眉头紧锁:“萧内史,国债凭证上明明白白写着‘到期兑钱’,如今以物抵钱,恐失信于民。”
“右丞相,若全数以现钱兑付,国库将彻底空虚。”萧何迎着他的目光,“届时北疆抚恤、百官俸禄、乃至冬至大典开支,都将无钱可用。以物抵钱,实属不得已。且臣已拟订折价细则:上等战马按市价八折,羊皮按七折,皆低于市价,持券者若不愿收取实物,可待三个月后,朝廷以钱赎回,期间按原息计利。”
“这是变相的展期……”有人小声嘀咕。
“总比兑付不出、彻底违约要好。”李斯忽然开口,声音冷峻,“诸位莫忘了,二期‘北疆凯旋债’正在发行。若首期便不能妥善兑付,二期谁人敢买?届时军功赏赐无着,北疆将士生变,谁担此责?”
殿内无人再言。
扶苏看着这场交锋,心中清明:冯去疾代表的是传统稳健派,担忧朝廷信誉;萧何是务实派,在有限的资源里腾挪;李斯则站在律法与秩序的角度,冷酷但有效。而他自己,需要做最后的裁决。
“准萧何所拟。”他最终道,“但加一条:所有以实物兑付者,可在凭证上加盖‘贞信’朱印。持此印者,其家族子弟将来入‘格物学堂’、‘大秦医学院’,优先录取。”
这是用未来的教育资源,来置换眼前的信用损失。
萧何眼中闪过佩服:“殿下圣明。”
朝会在巳时末刻散去。百官鱼贯而出时,不少人在低声交谈,气氛压抑。
扶苏独自留在殿中,直到最后一名官员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他才对身侧内侍道:“传靖安司指挥使。”
磐石来得很快,身上还带着冬日的寒气。
“殿下。”他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卷被蜡封死的细竹管,“会稽刚到的密报。”
扶苏撬开蜡封,抽出里面的绢条。上面的字极小,是黑冰台专用的暗码,他快速译读:
“……倭船卸货后,五人接应者分散。其中两人扮作商贩,已混入北上的货队;一人潜入会稽郡守府,身份疑似府中书吏;一人失踪,最后踪迹在禹王庙附近;最后一人……乘小船出海,方向东北,似要返回倭船。”
“东海君的船还在原处?”扶苏问。
“在。停泊在鬼哭岬外二十里的无名岛背风处,已三日未动。”磐石道,“我们的快船不敢靠近,但了望到船上时有火光闪烁,似在夜间冶炼。”
“冶炼……”扶苏想起那些“沉重的、有金属摩擦声”的箱子,“可查清箱中何物?”
“尚未。但跟踪混入货队的那两人,发现他们沿途采买了大量竹材、桐油、薄绢。”磐石抬头,眼中寒光一闪,“与殿下所料……吻合。”
竹材、桐油、薄绢。这正是制作大型风筝或滑翔装置的材料。
扶苏走到窗前。今日天色阴沉,北风正劲,吹得宫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这样的风,若从北山高处放飞竹鸢,确有可能飘至咸阳宫上空。
“那失踪的一人,重点查禹王庙。”他转身,“还有,会稽郡守府那个书吏,先不动他,但所有经他手的文书,全部暗中抄录。孤要看看,他想从郡守府得到什么。”
“诺。”
“咸阳这边呢?”
磐石脸色更沉:“西市‘蓬莱阁’的掌柜,昨夜突然暴毙。尸检是砒霜中毒,但查遍其住处、店铺,未找到毒源。其侄子下落不明。此外……”他顿了顿,“昨日有三人试图混入天工苑料场,被守卫识破后服毒自尽,齿中藏毒。”
“又是死士。”扶苏闭了闭眼。
张良的手段越来越狠辣了。所有可能暴露的线索,都用人命来斩断。
“冬至大典的防备,按李相所说明松暗紧,但孤再加一条。”他睁开眼,“祭台周围所有高层建筑——钟鼓楼、望楼、乃至民宅阁楼——全部征用,安排弩手潜伏。凡有不明飞行之物接近祭台,无论何物,一律射落。”
“那若只是寻常纸鸢……”
“射落。”扶苏声音冰冷,“非常之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磐石领命退下后,扶苏又独自坐了片刻。案上还堆着数十卷待批的奏章,但他此刻心绪难宁。
他起身走向殿后。穿过长长的回廊,便是嬴政静养的寝宫区域。这里比前朝安静得多,空气里弥漫着药草与安神香混合的气味。值守的侍卫见是他,无声行礼,让开道路。
扶苏在寝殿外停下。透过半开的殿门,他看见嬴政靠坐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狐裘,正由一名内侍喂药。药碗里升腾起苦涩的白气,嬴政每喝一口,眉头便皱紧一分,但终究都咽了下去。
比前几日又瘦了些。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只有那双眼睛,在喝药时偶尔抬起,依然锐利如昔。
扶苏没有进去。
他知道父皇此刻需要的不是探视,是静养。太医令今晨私下禀报:陛下昨夜咳了半宿,痰中带血,虽用了新配的海外药石方剂,但效果尚不明显。秋冬季的恶化,正在加速。
而冬至日,嬴政很可能坚持要亲登祭台——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责任,也是他对自己“天命”的最后宣示。
扶苏转身,沿着来路返回。脚步在空旷的回廊里发出清晰的回响,一声,一声,像是倒数。
回到章台宫偏殿时,萧何已在等候,手中捧着一份新拟的文书。
“殿下,二期‘北疆凯旋债’的认购……遇冷了。”萧何的声音有些艰涩,“首期兑付以物抵钱的消息传开后,关中大商贾多有疑虑。三日来,认购额不足百万。”
扶苏接过文书,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
“意料之中。”他放下文书,“告诉那些商贾,二期债券,可优先兑换玉米收成——若御麦试种成功,明年秋后,一券可兑一石新粮。”
萧何睁大眼:“殿下,这……风险太大了!万一玉米歉收……”
“所以是‘优先兑换’,不是‘保证兑换’。”扶苏走到案前,提笔在文书末尾添注,“具体细则,你和李斯斟酌。但孤要让他们看到:朝廷在拿未来的希望作抵押,而这个希望,是实实在在的,是已经种在土里的。”
萧何看着那行墨迹未干的字,忽然明白了扶苏的用意。
这不是单纯的财政手段,是信心的博弈。朝廷在赌玉米能成,而商贾若跟注,便是在赌这个朝廷能赢。
“臣……明白了。”他深深一躬。
“去吧。”扶苏摆摆手,“冬至之前,把这事定下来。”
萧何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窗外天色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似乎要下雪。
扶苏走到那面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从咸阳出发,向北划过北山,向东划过华山,向南划过秦岭,最后停在茫茫东海。
张良的网,从海上撒来。
而他的防线,也必须铺到海上。
“传令琅琊水师。”他对候命的内侍道,“即日起,所有出海船只,无论官私,一律检查。凡携带竹材、桐油、硫磺、硝石者,扣船拿人。若有抵抗……”他顿了顿,“格杀勿论。”
“诺!”
内侍匆匆离去。殿外,第一片雪花终于飘落,无声无息地贴在窗棂上,旋即融化成水痕。
扶苏望着那片迅速消失的雪迹。
冬至,还有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