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南,太医署所属的“农苑”。
这片占地五十亩的园子原本只种植各类药用植物,如今却被临时划出一半,用新制的青砖砌起一圈齐腰高的矮墙。墙内,十名从少府调来的老农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种子埋入土中。
种子呈扁圆形,色泽金黄中透着象牙白,粒粒饱满如打磨过的玉珠。农苑令蹲在垄边,手中捏着一颗,对着晨光反复端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当真能长成?”他低声问身旁的副手,“船队的人说,海外土人称此为‘神之粮’,亩产数倍于粟。可这粒儿也太大了,怕不是把留种的粟米染了色来诓人?”
副手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何与太医令并肩走来,身后跟着两名墨家医者。农苑令连忙起身行礼。
“如何了?”萧何看向已播种完毕的十垄地。每垄长三丈,宽三尺,土色黝黑,显是精心调配过的肥土。
“禀萧内史,按船队所述之法,穴深三寸,行距一尺八,株距一尺二。”农苑令指着那些刚覆上细土的小穴,“共下种三百六十粒。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如今已是冬月,虽搭了草棚保温,可地气终究寒凉。寻常粟麦此时播种,必冻死无疑。”
一名墨家医者开口道:“船队日志记载,此物在原产地四季可种,只是冬日生长稍缓。我等已测算过,棚内以马粪温床增地温,白日揭棚受光,应可越冬。”他顿了顿,“若真如土人所言,此物耐旱、耐瘠,来年开春扩种至千亩,秋后收成……或可解关中粮价居高之困。”
萧何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抓起一把土,轻轻揉捻。土质松软湿润,带着粪肥特有的微酸气味。他是农家出身,深知农事艰难——一种从未在中原出现过的作物,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结果,靠的不只是适宜的土壤气候,更是无数次的试错与调整。
“每日记录。”他站起身,对农苑令道,“发芽时日、苗高、叶色、有无病害,事无巨细,皆需记档。若此物真能成……”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的光,让周围人都明白了未尽之意。
太医令轻咳一声:“萧内史,那边……病患已到了。”
农苑东侧,原本存放药材的几间库房已被改造成临时的“隔离病舍”。
门窗都用新制的玻璃板封死,只留几个带活板的小窗传递物品。墙脚撒着厚厚一层石灰,空气中弥漫着艾草、醋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苦涩药味混合的气息。
扶苏站在病舍外的回廊下,隔着玻璃望向室内。
屋里躺着七个人。都是琅琊船队的船员,被挑选出来时已病势稍缓,但依然面色蜡黄,裸露的手臂上残留着暗红色的斑疹。其中两人在低低咳嗽,声音空洞。
“症状最重的二十三人留在琅琊,由郡守征召当地医者集中诊治。”太医令在一旁低声禀报,“这七人是症状最轻、且同意进京配合研究的。按殿下谕令,一路专车运送,不与外人接触。抵京后即刻隔离于此。”
扶苏点点头:“诊出什么了?”
太医令面露难色,看向身旁的墨家医者。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墨者,姓田,在墨家医派中以“胆大心细”闻名。他上前一步,声音平稳:“禀殿下,七日观察,此病似与中原常见温病、伤寒皆有不同。病起急骤,先寒战高热,继而呕吐、头痛,三日后身现红斑。热退后,患者极度虚弱,但神志大多清醒。最奇者——”他顿了顿,“病愈者,再无复发。”
“再无复发?”扶苏重复。
“是。琅琊那边的记录,先发病的三十余人中,有八人已痊愈月余,至今康健如常,且与病患同处亦不染病。似是一人只得一次。”
太医令忍不住插话:“此点确实异于常疫。然其病源为何?如何传播?仍是一团迷雾。老臣查遍《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皆无与此症完全相合之记载。”
田医者忽然道:“或许,此病根本不在典籍之中。”
众人皆看向他。
“船队日志记载,此病在海外土人中亦时有发生,土人称其为‘海神之怒’,认为是被‘邪灵’附体。”田医者目光灼灼,“但臣细问船员,病发前,他们皆曾饮当地溪水、食土人馈赠的生鱼。而未曾接触这些的船员,即便与病患同船多日,亦未染病。”
扶苏眼神一动:“你是说……病从口入?”
“不止。”田医者从怀中取出一卷麻纸,上面画着简陋的人体轮廓,标注着发病各阶段的症状与时间,“臣将船员所述与病患脉象对照,发现此病似有‘潜伏之期’——接触病源后,约五至七日方发病。而发病时,高热如焚,恰似身体在与某种‘外邪’激烈相争。待热退斑消,便是外邪败退之象。此后,身体似已识得此邪,故能免疫。”
太医令摇头:“臆测而已。焉知不是水土不服、瘴气侵体?”
“若是寻常水土不服,为何独独此病有‘一人一生只得一次’之性?又为何痊愈者不再染?”田医者反问,随即转向扶苏,深深一揖,“殿下,臣斗胆联想——去岁天工苑试行的‘牛痘’之法,亦是令人先染牛之轻症,而后不染人之重症。原理相通:以弱毒激身体自御之力,待真毒至,已有备而战。”
回廊下忽然安静得可怕。
连萧何都屏住了呼吸。他虽不通医理,但“牛痘”之事他是知道的——那是扶苏亲自提点天工苑试验的奇法,据说是防治“天花”的秘术,尚未公开。
太医令脸色发白:“田医者,你莫不是想说……陛下当年在东巡时所患之症,与这海外恶疾有关?”
田医者抬起头,直视扶苏:“臣不敢妄断。但臣查阅陛下历年脉案,三年前琅琊行宫那次急症,症状有七分相似:突发高热、头痛呕吐、身现红疹。只是陛下当时还有剧烈畏光、谵语之状,且病势缠绵反复,不似船员这般旬日即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而当时随行太医所用之药,多是清热补虚之剂。若陛下所染真是某种类似海外‘邪毒’之物,而以寻常温病之法应对,或许……未曾祛除病根,反令其深伏体内,伺机再发。”
扶苏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
他想起前世那些关于古代帝王死因的猜测:疟疾、伤寒、寄生虫感染……很多症状放在现代医学视角下,都能找到对应的病原体。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医生,还在用阴阳五行、风寒暑湿来解释一切。
“你有何依据?”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依据有三。”田医者显然早有准备,“其一,陛下病发多在夏秋之交,或远行劳累之后——此乃人体正气最虚、外邪易侵之时。其二,陛下所用丹药中,多有朱砂、雄黄等矿物,此类药物若遇特定‘邪毒’,可能反助其势。其三……”他顿了顿,“船队带回的海外药材中,有一种土人称为‘退热石’的赭色矿石,臣以之试治船员,退热之效远胜黄连、石膏。”
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暗红色的石头,捧给扶苏。
石头表面粗糙,入手颇沉,在光线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此石在海外亦用于治疗类似热症。臣已用少量在病患身上试验,确有效验,且无毒副。”田医者目光灼热,“若陛下之症真与船员同源,此石……或可为引。”
太医令再也忍不住:“荒唐!陛下万金之躯,岂可用蛮夷之石、试未明之药?此石成分不明,若含剧毒……”
“所以需要验证。”扶苏打断了他。
他接过那块赭石,在掌中掂了掂。很沉,带着海风与矿脉的粗粝气息。这石头来自万里之外,被土人崇拜,被船员带回,如今躺在他手中,可能藏着救治父皇的一线生机。
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田医者。”扶苏看着他,“孤给你十日。你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但你必须证明两件事:第一,此石无毒,且对船员之症确有良效。第二,陛下当年病症,与船员之症确有可类比之处。”
田医者深深跪伏:“臣,必竭尽全力。”
“太医令。”扶苏转向脸色苍白的老人,“你主持太医署,配合田医者研究,所有试验记录,一式两份,一份存太医署,一份直送孤处。若有任何异常——无论是药石反应,还是人员异动——即刻来报。”
“……诺。”
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病舍内。一个年轻船员正挣扎着坐起,接过窗外递进的药碗,仰头喝下时,喉结剧烈滚动。
那是对生的渴望。
他转身离开。萧何快步跟上,低声道:“殿下,若此石真有用……”
“那就意味着,张良当年可能对父皇下过毒。”扶苏的声音在回廊中冰冷地回荡,“也意味着,孤必须在他用更毒的手段之前,把他挖出来。”
两人走出农苑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血色。东侧病舍的窗玻璃映着最后的光,而西侧新辟的田垄上,草棚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一边是死亡的阴影,一边是生长的希望。
扶苏停下脚步,望向皇宫的方向。嬴政今日的脉案他早上看过,咳嗽又加重了,痰中带血丝。秋冬季的惯例恶化,正在如期而至。
而冬至,只剩十六天。
“萧何。”他忽然道。
“臣在。”
“玉米的试种记录,抄送一份给父皇。只说海外新粮已入土,来年或可丰收,不必提风险。”
“诺。”
“还有,”扶苏深吸一口气,“从内帑再拨一笔钱,给琅琊船队殉难者家属追加抚恤。就以……‘海外寻药有功’的名义。”
萧何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在为将来可能的“用海外石药治陛下”铺垫舆论。
“臣即刻去办。”
萧何离去后,扶苏独自站了片刻。晚风渐凉,吹动他衣袂。他摸了摸袖中那块赭石,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
然后他迈步,走向章台宫。
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还有各方势力的博弈,还有一场正在逼近的风暴。
但他手中,现在多了两颗种子:
一颗是金黄的玉米,可能养活千万人。
一颗是暗红的石头,可能救一个人。
而这两颗种子,都来自那片浩瀚而凶险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