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寿春城西那片简陋营区死寂一片,只有寒风掠过破旧帐篷和土坯房的呜咽声。白日里士兵们因饥饿和劳累而发出的鼾声、呻吟声,在此刻也仿佛被浓重的黑暗和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所压抑,变得微不可闻。
张虎藏身的土坯房内,油灯已熄灭。五个人影在绝对的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只能听到彼此粗重不一的呼吸和吴瘸子极力压抑却仍不时漏出的呛咳。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味,还有一种铁锈般的、属于恐惧与决绝混合的气息。
“都……准备好了?”张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这边……联系了七个兄弟,都是信得过的,家伙都藏好了。”侯三的声音尖细依旧,但有些发颤。
“我摸清了,戍楼上的守军亥时三刻换过一次岗,下次换岗在丑时初。中间这段时间,只有两个小队在墙头巡逻,间隔一炷香。”李四闷声汇报。
“武库……守得严,没敢太靠近。但靠近西门的那段城墙根下,堆着不少修补城墙用的草袋和木料,淋了雨,应该……容易点着。”王老五的声音透着年轻人的兴奋与不安。
吴瘸子只是低低咳嗽了两声,算是回应。
张虎听着,心中稍定,但那股悬在嗓子眼的悸动却丝毫未减。他知道,踏出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要么富贵泼天,要么死无全尸。
“记住,”他最后叮嘱,声音狠戾,“丑时整,以我这边火起为号!侯三,你带人趁乱去西侧偏门,制造更大动静,吸引守军!李四、王老五,跟着我,目标不是占领城墙,是制造足够大的混乱,让城外曹军能看到、听到!只要他们开始攻城,咱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吴瘸子,你的地方,自己看着办!动作要快,要狠!犹豫就是死!”
几人低声应诺。
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远处传来巡夜士兵单调的梆子声,更增添了夜的寂静与肃杀。
终于,约莫丑时将至。
张虎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吸入肺中碾碎,低喝一声:“走!”
几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出土坯房,融入更深的黑暗。张虎带着李四、王老五和另外七八个在阴影中汇合、同样面罩寒霜的汉子,借着对地形的熟悉,避开几处固定的哨位,向着记忆中那段堆满草料木料的城墙根潜去。侯三则带着另一伙人,消失在通往西侧偏门的方向。
一切似乎顺利。黑暗是最好的掩护,而多日来的困顿和配给不足,也让原本应该更警觉的守军显得松懈。张虎甚至能听到不远处墙头巡逻士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哈欠声。
他们顺利抵达目标地点。潮湿的草袋和木料堆在墙角,散发出霉烂的气味。张虎打了个手势,两名手下立刻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和一小罐猛火油——这是他们费尽心机才偷偷弄到的。
“快!”张虎低促下令。
一人迅速将猛火油泼洒在几处草料堆上,另一人则用力吹燃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了一下,映出几张紧张到扭曲的脸。
然而,就在那火折子即将触碰到浸油的草料时——
“什么人?!干什么的!”
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夜空中炸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铿锵声!
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巡逻小队,竟然从城墙拐角的阴影里转了出来!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队正,手提灯笼,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张虎等人鬼祟的身影和他们手中那显眼的火折子与油罐!
糟了!被发现了!
张虎脑中“嗡”的一声,血往上涌。是行踪泄露?还是纯粹的巧合?!
没有时间思考!
“动手!”张虎双目赤红,知道已无退路,狂吼一声,猛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率先向那队正扑去!他身后的李四、王老五等人也嚎叫着拔出武器,跟着冲上。
那队正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一群全副武装、意图纵火的自己人,惊怒交加:“反了你们!来人啊!有奸细作乱!”一边喊着,一边举刀迎向张虎。
短暂的惊愕之后,双方立刻爆发了激烈的混战!金属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然而,张虎等人毕竟是仓促应战,又是做贼心虚,而那支巡逻队虽然人数相当,却是早有戒备(他们的出现或许并非巧合,而是鲁肃加强了夜间巡查的结果)。刚一交手,张虎这边就落了下风。王老五被那队正一刀劈中肩膀,惨叫着倒地。李四也被两名士兵缠住,险象环生。
更要命的是,这边的厮杀声和吼叫声,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迅速惊动了整个营区!远处,立刻响起了更多、更急促的警哨声和脚步声!无数火把从不同的营帐、戍楼亮起,向这边汇聚而来!
张虎心知大势已去,原本计划的秘密纵火制造混乱,已经变成了公开的武装对抗!他狂吼着逼退面前的敌人,目光急扫,看到那罐被打翻在地、正在流淌的猛火油,和滚落一旁、仍在燃烧的火折子。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他猛地一脚踢开面前的对手,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火折子,抓起,用尽全身力气,掷向那摊流淌的猛火油!
“呼——!”
烈焰瞬间升腾!沾了油的草料和木料猛烈燃烧起来,火舌蹿起数尺高,照亮了周围惊骇的面孔和淋漓的鲜血!
“走水了!”
“有叛军!杀人了!”
“快救火啊!”
更大的混乱爆发了!赶来增援的守军有的冲向火场试图灭火,有的则与张虎等残存的叛乱者战成一团,有的则茫然不知所措,惊呼四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侧偏门方向也传来了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侯三那伙人显然也提前暴露,与守军发生了冲突。
寿春城西,顿时陷入了一片火光、杀声与混乱之中!
这场由张虎等中下层军官策划的兵变,尚未真正展开其核心的“里应外合”计划,便因一次意外的遭遇和提前暴露,演变成了一场仓促而绝望的暴力冲突。火光映红了小半片夜空,也映红了陆炎、鲁肃等人闻讯赶到时,那阴沉如水的面容。
训练有素的龙鳞军嫡系部队迅速控制了局面。在绝对的优势兵力和早有预案的应对下,张虎、侯三、李四等人很快被格杀或擒获。王老五重伤被俘,吴瘸子甚至没来得及离开伤兵营,就被控制了起来。火势也被及时扑灭,只烧毁了部分草料,未造成更大破坏。
从第一声警报到彻底平息,整个过程不到半个时辰。但对寿春城,对龙鳞军而言,这半个时辰,却比一场败仗更加致命。
它不是来自外部的强攻,而是源自内部的背叛与撕裂。
鲁肃连夜审讯了被俘的王老五和几个小头目,很快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那份夹杂着曹军利诱、内部怨愤、以及绝望之下铤而走险的口供摆在陆炎面前时,帅府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
“粮草不济,待遇不公,前途无望……”陆炎看着口供上的关键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寒意,“曹军的策反……倒是无孔不入。”
庞统在一旁,瘦削的脸上肌肉抽动:“主公,此事绝非孤例!张虎等人不过是冰山一角!军中,尤其是新附及降卒之中,怀有异心者,恐不在少数!此次是他们准备不足,行事不密,才侥幸被提前发现。若下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这次未遂兵变,像一记警钟,狠狠敲在所有人头上。它暴露出的,不仅仅是几个叛乱者的野心,更是龙鳞军内部因战败、困守、配给不公而产生的深刻裂痕与信任危机。嫡系与非嫡系之间,伤员与战兵之间,军官与士卒之间,那本就被饥饿和绝望侵蚀的纽带,此刻显出了清晰的裂纹。
“传令,”陆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稳得可怕,“参与叛乱的张虎、侯三、李四已死,曝尸城门三日,以儆效尤。被俘者,王老五及骨干三人,明日午时,当众处决。其余被裹挟、情节轻微者,鞭笞五十,罚作苦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鲁肃和庞统:“自明日起,军中彻查!尤其是原属韩暹、李乐等部,以及历次收降的曹军士卒。有怨言者,记录在案,严密监视。有串联、异动迹象者,无论官职,先行扣押!各营实行连坐,什长、队率需对麾下士卒动向负责!”
命令冷酷而强硬。这是乱世用重典,是面临内部瓦解危险时的铁腕镇压。
鲁肃心中叹息,知道这是必要之举,但如此高压,恐怕会进一步加剧隔阂与恐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领命。
庞统则补充道:“主公,当务之急,还需尽快与曹军取得一次战术上的小胜,哪怕只是击退其一次试探性进攻,也能稍稍提振士气,稳定内部。”
陆炎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里,城西的火光已熄,只余下淡淡的焦糊味随风飘来,还有更深的、弥漫在寿春城上空的信任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