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那句“师傅们自有分寸”的回应,如同一盆微凉的泉水,既未浇熄苏荔心中那簇火苗,也未让其熊熊燃烧。她明白,在这位勤政苛严的帝王心中,皇子教育关乎国本,绝非可轻易更张之事。贸然进言,只会被视为牝鸡司晨,徒惹厌弃。但她也敏锐地捕捉到,雍正并未直接否定她“劳逸结合”的说法,这已是一线微光。
她将那份急切深埋心底,愈发谨言慎行,将全副精力倾注在弘曕的成长上,将长春仙馆的东暖阁经营成一方小小的“试验田”。她的《幼学札记》愈发厚实,记录的不再仅是弘曕的趣事,更添了许多细致的观察与思索:
“幼儿学步,畏跌乃天性,若时常搀扶,反难自立。不若于软毯之上,置其好之物于数步外,引其自取,跌亦不痛,勇气渐生。”
“识物之教,不在强行灌输。弘曕见猫扑蝶,兴趣盎然,此时告之‘猫’‘蝶’,其记忆远胜于对着死板画册。”
“孩童亦有喜怒,弘曕堆积木不成,会烦躁扔掷。需引导其宣泄,而非厉声呵斥,待其平静,再示范方法,成效更佳。”
这些源于现代儿童心理学的点滴尝试,在弘曕身上看到了切实的成效。孩子不仅体格健壮,动作灵敏,性情也显得开朗大胆,遇事不畏缩,充满探索欲。这与宫中其他同龄皇子公主或过于怯懦、或已被规矩束缚得少年老成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日,春光明媚,苏荔抱着弘曕在长春仙馆的小院里晒太阳,将他放在铺了厚毡子的石凳上,在他眼前不远处放了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弘曕咿呀着,扭动小身子,试图爬过去拿。苏荔并不急着帮忙,只在一旁柔声鼓励:“曕哥儿看,大虫在那里,自己去拿。”
弘曕试了几次,重心不稳,歪倒在毡子上,也不哭闹,咯咯笑着爬起来继续尝试,最终成功爬到了布老虎跟前,一把抱住,得意地扬起小脸冲着苏荔笑,口齿不清地喊:“额……娘!拿!”
这一幕,恰好被信步走来的雍正看在了眼里。他未让人通传,静立月洞门外,负手看了片刻。只见幼子在那厚毡上自由爬动,跌倒爬起,毫不气馁,最终达成目标的欢欣模样,与记忆中弘时、弘历幼时被乳母嬷嬷紧紧箍在怀里、动辄得咎的情景,悄然重叠,又悄然分离。他冷硬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苏荔察觉到动静,回头见是雍正,忙要起身行礼。雍正摆摆手,迈步走进小院,目光落在弘曕手中抱着的布老虎上,又扫过那片特意铺设的厚毡,淡淡道:“你这法子,倒是不拘一格。”
苏荔心下一紧,忙恭声道:“皇上恕罪,臣妾只是想着,孩子筋骨软,在软和地方活动,便是摔了也不妨事,反倒能练得胆大些。”
雍正未置可否,俯身从弘曕手中拿过布老虎。弘曕正玩得高兴,玩具被拿走,小嘴一瘪,眼看要哭。雍正却将布老虎举高些,引得弘曕仰头去看,然后缓缓移动,弘曕的视线便跟着移动,竟忘了哭闹,反而伸出小手要去够。
“你看,”雍正将布老虎还给他,直起身,对苏荔道,“孩童心性,如同璞玉,引导之法,确需斟酌。一味拘束,失其天性;过分放纵,又易成骄纵。这个度,你要把握好。”
苏荔心中狂跳,雍正这番话,虽仍是告诫,却隐含了一丝对“引导”而非“拘束”的认可!她强压激动,垂首应道:“皇上教诲的是,臣妾定当谨记,凡事以规矩为重,以引导为辅,断不敢娇纵了阿哥。”
雍正“嗯”了一声,又逗弄了弘曕片刻,见孩子不怕生,伸手要他抱时竟也咧嘴笑,不似弘历幼时见了他便有些畏缩,脸色不由得更缓和了些。他状似无意地问道:“朕听闻,你近日常带弘曕认些花鸟虫鱼?”
苏荔知他定是听说了什么,谨慎答道:“是,臣妾愚见,孩童认知万物,光靠书本图画终是隔了一层。若能亲眼看,亲手触,印象更深。譬如这院中的海棠花,臣妾抱着阿哥看花、闻香,再告诉他这是‘海棠’,他便记得快些。”
雍正沉吟片刻,道:“《礼记》有云,‘格物致知’。亲眼所见,亲身体验,确比纸上谈兵来得真切。你能想到这一层,也算有心了。” 他竟引经据典,为她的“出格”行为找到了理论依据!
苏荔几乎要喜极而泣,忙道:“臣妾岂敢与圣人之言相比,不过是些浅见罢了。”
雍正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又站了片刻,便起驾回了养心殿。
皇帝一走,苏荔腿一软,几乎要坐倒在地,被云珠连忙扶住。她心中如潮水般翻涌,激动、庆幸、还有一丝明悟。她明白了,想要推动那“皇子聚会”之事,绝不能空谈理念,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令人信服的成果。弘曕的健康开朗,便是最好的例证。而雍正今日的态度,更是天大的利好!他看到了差异,并且……似乎并不排斥这种差异带来的积极一面。
接下来的日子,苏荔更加用心。她不仅关注弘曕的体能和认知发展,也开始有意识地培养他的社交雏形。偶尔裕妃耿明月带着年幼的公主来串门,苏荔便会创造机会让两个孩子一起玩耍,分享玩具,引导弘曕用简单的词语打招呼。虽然只是最简单的互动,却也让习惯了独处的弘曕表现出新鲜与好奇。
这一切,她都细致地记录在《幼学札记》中,并开始尝试将一些适合团体进行的、简单有趣的小游戏记录下来,比如“听声辨位”(蒙眼听铃声寻找)、“颜色配对”等,幻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有三五个年纪相仿的阿哥公主聚在一处,共同玩耍学习的场景。
她知道,距离那一步还很远。皇后的目光依旧冰冷地注视着一切,上书房的师傅们仍是顽固的堡垒。但至少,她已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成功地播下了第一颗种子,并且在最关键的土壤——皇帝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却积极的印象。
她需要更多的“成功案例”,需要在一个更自然、更无法被驳斥的契机下,将她的想法呈现出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苏荔抚摸着《幼学札记》的封皮,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