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书房窗外那匆匆一瞥后,苏荔心中那点关于“皇子聚会”的星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寂静中悄然滋长。她深知此事千难万难,如同一株试图在巨石夹缝中生长的嫩芽,稍有不慎便会被沉重的宫规碾碎。但她无法忽视弘时窗下那转瞬即逝的渴望,更无法想象弘曕日后也要被禁锢在那方寸书案前,失去所有鲜活的色彩。
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借着协理宫务之便,她有意无意地关注几位阿哥的起居注录和太医请脉的脉案。弘历聪慧勤勉,课业优异,但脉案中时有“肝木略旺,思虑稍重”之语;弘昼年幼顽皮,脉案多是“脾胃不和,夜寐不安”,想必是课业压力所致;而弘时……脉案寥寥,多是“诸症平和”,但苏荔从宫人只言片语中得知,他越发沉默,时常独坐发呆,食欲不振。
这些碎片信息,让她更清晰地看到表面风光下的隐忧。皇子教育,重学识规矩,轻心性疏导。资质如弘历者,尚感压力;资质平庸或年幼如弘时、弘昼者,其苦闷可想而知。
这日晚间,苏荔哄睡了弘曕,独自在内室灯下翻阅《幼学札记》,上面已密密麻麻记录了许多观察与设想。云珠悄步进来添茶,见她凝神思索,忍不住低声道:“娘娘,您近日总看这些,可是在思量阿哥开蒙的事?是否……太早了些?”
苏荔抬眼,看向这个自钮钴禄府便跟着自己的心腹,缓声道:“开蒙是迟早的事。本宫是在想,除了读书写字,这宫里的孩子,还能有些什么?”她轻轻合上册子,“云珠,你瞧弘曕如今,见到一只蝴蝶都欢喜得手舞足蹈。可若等他到了弘时那般年纪,每日只能在上书房对着四书五经,身边除了严师便是谙达,动辄得咎,你说……他会快乐吗?”
云珠愣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皇子阿哥天生贵胄,锦衣玉食,读书上进是天经地义,何来“快乐”一说?但她看着苏荔眼中那抹罕见的、带着怜惜的忧色,心中触动,小声道:“可是……娘娘,历来皇子都是这般长大的。规矩……总是要守的。”
“规矩自然要守。”苏荔指尖轻点桌面,“但规矩之外,是否也该有一隅之地,让他们能喘口气,像个真正的孩子般笑笑闹闹?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她像是在问云珠,又像是在问自己。“本宫瞧弘时那孩子,心里苦。弘昼年纪小,坐不住也是常情。若是……若是能有个地方,让他们不必时时紧绷着,一起听听故事,玩玩益智的游戏,既能松快心神,或许……反倒能更明白读书明理的益处呢?”
云珠似懂非懂,但见主子说得认真,便道:“娘娘心善,替阿哥们想得周全。只是……这事关乎皇子教养,非同小可,皇上、皇后娘娘那边,还有上书房的师傅们……”
“本宫知道。”苏荔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所以此事急不得,也张扬不得。本宫只是……先自己琢磨琢磨。”
她需要更有力的理由,不仅仅是“让孩子快乐”这般苍白无力的说辞。她需要将这件事,包装成一件对“皇子成长”、“江山社稷”有益的事。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几日后,苏荔循例查阅内务府档案,偶然翻到一份旧档,是康熙朝时,一位颇受圣心的老翰林关于皇子教育的陈条,上面竟有“寓教于乐”、“潜移默化”之语,虽只是零星提及,却也让她心中一振。前朝已有有识之士看到一味严苛的弊端!
更巧的是,没过两日,弘昼身边的一位奶嬷嬷因“照料不周”被斥责,原因是弘昼午歇时惊梦哭闹,难以安抚,影响了下午的课业精神。苏荔闻讯,亲自去探望了一番,只见弘昼小脸煞白,眼下乌青,显然是受了惊吓又睡眠不足。她温言抚慰了孩子,又对那惶恐的嬷嬷道:“阿哥年幼,神气未定,易受惊扰。日后午歇,可令屋内留一盏小灯,床边放个他平日喜爱的布偶,或能安神。”
回宫后,她立刻在《幼学札记》上记下:“幼童心神怯弱,严苛环境易致惊悸不安,影响身心。舒缓之环境、熟悉之玩伴,有益安神定志。” 这便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从皇子“身心健康”的角度出发,提议创造一个有助于他们舒缓压力、安定心神的环境,合情合理。
她又联想到弘历“肝木略旺”的脉案,添上一笔:“聪慧者思虑过甚,亦需疏导,劳逸结合,方能持久。” 如此,便将资质不同的皇子都考虑了进去。
理由渐渐充足,但如何提出,仍是难题。直接上奏?太过突兀,且极易被守旧派驳斥。借他人之口?朝中并无合适人选。最佳时机,或许是在雍正问起皇子课业,或是有皇子因课业压力出小状况时,顺势委婉提出。
她按下心头的急切,知道自己必须等待。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猎物最松懈的时刻,或是环境出现最有利的契机。
这日,粘杆处副统领送来西山监视的例行回报,依旧是无明显异动,那尊“佛像”也再未出现。苏荔听着,心思却有一半飘到了别处。皇后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但眼前这些孩子们的困境,也同样真切地牵扯着她的心。或许,应对皇后的阴谋与尝试改变皇子教育的现状,并非全然对立。若她能成功为阿哥们营造一个积极的小环境,赢得他们的信任与亲近,未尝不是一种稳固自身地位、甚至潜移默化影响未来的方式。
权力不只是斗争与防御,也可以是一种建设性的力量。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晚膳时,雍正过来用膳,席间果然问起弘曕近日情况。苏荔如常回禀,语气温婉,只最后轻轻带了一句:“……就是精力越发旺盛,昨日竟想攀着矮几站起来,吓了乳母一跳。臣妾想着,孩子筋骨日渐强健,多动动也是好事。只是有时瞧着他,便不由得想起上书房的阿哥们,课业那般繁重,也不知午后可有片刻松散的时候?若能适时活动筋骨,舒缓心神,或许读书更能事半功倍。”
她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慈母心肠的随口感慨。
雍正正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深沉,未置可否,只淡淡道:“皇子教育,自有章程。劳逸之道,师傅们自有分寸。”
没有赞同,但……也没有斥责。苏荔适时地垂下眼帘,恭顺应了声“是”,不再多言。心中却知,这颗种子,已经借着最不经意的方式,轻轻落下了。剩下的,便是等待春雨,等待合适的土壤,让它悄然发芽。
夜深人静,苏荔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宫墙依旧高耸,但在那冰冷的砖石缝隙里,她仿佛看到,一丝微弱的、却充满生机的绿意,正顽强地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