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仙馆内为弘曕开辟的“游戏区”所带来的微妙变化,如同春日里悄然破土的嫩芽,虽不起眼,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弘曕日渐活泼灵动的模样,几位低位妃嫔私下里带着羡慕的探询,都让苏荔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坚定。她开始更系统地将前世的育儿理念与当下的环境相融合,并记录在《幼学札记》上,内容愈发细致:
“色彩明艳之物,更能吸引婴孩注目,可多制红、黄等色布偶。”
“重复之声有助于记忆,可将常见物名编成简单童谣,反复念诵。”
“手眼协调需练习,制大小不一的木环,令其套入木桩,由大至小,由易至难。”
这些记录,看似只是母亲对孩子的悉心观察,实则已初具现代早教课程的雏形。苏荔做得极为谨慎,所有改动都控制在长春仙馆内部,对外只称是“为了让阿哥活动筋骨,益智健体”,绝不提“教育”二字,避免触动“皇子教育乃国之根本,自有成例”这根敏感神经。
这日午后,春光明媚,苏荔见弘曕在暖阁内待得久了有些烦躁,便吩咐乳母嬷嬷们准备好,带他去御花园透透气。自上次她发话后,张嬷嬷等人虽仍提心吊胆,却也不敢再以“规矩”为由将孩子终日困于室内。
御花园内,桃红柳绿,碧波荡漾。弘曕坐在特制的宽敞婴儿车里,由小太监稳稳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看到翩跹的蝴蝶便兴奋地挥舞小手,咿呀作声。苏荔漫步在一旁,心情也随着这春光和孩子的笑声轻松了些许。
行至一片较为僻静的竹林旁,却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宝蓝色绸缎袍子的小男孩,正独自一人蹲在假山旁,拿着一根树枝,面无表情地反复戳着地上的蚂蚁窝。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两个神色惶恐的嬷嬷和太监,想上前劝阻又不敢,只能低声道:“三阿哥,仔细脏了手……咱们回去玩九连环可好?”
三阿哥?弘时?齐妃李氏之子?苏荔脚步微顿。她记得这孩子,因生母李氏被贬为贵人,性子似乎愈发孤僻阴郁,不与其他阿哥公主亲近。
此时的弘时,对嬷嬷的话充耳不闻,依旧固执地戳着地上慌乱奔逃的蚂蚁,眼神空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戾气。
苏荔心中莫名一沉。这场景,与弘曕在阳光下追逐蝴蝶的鲜活模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弘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却被困在生母失势的阴影和自己被孤立的世界里,无人正确引导,只能以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发泄情绪。这皇宫里的孩子,看似金尊玉贵,实则各有各的不幸。弘晖早夭,弘时尚且如此,那养在皇后名下的四阿哥弘历呢?是否也终日活在规矩与期望的重压之下?
“奴婢给懿贵妃请安。”弘时身边的嬷嬷太监见到苏荔,慌忙跪地请安,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弘时。
弘时抬起头,看到盛装的苏荔,愣了一下,随即丢下树枝,站起身,怯生生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小声道:“弘时……给懿贵妃请安。”礼仪倒是分毫不差,却透着一股疏离和畏惧。
苏荔压下心中的叹息,露出温和的笑容:“三阿哥快请起。在玩什么呢?”
弘时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蚂蚁窝,又低下头,声音更小:“没……没玩什么。”
苏荔走近几步,并未责怪他之前的举动,只是柔声道:“御花园景致好,多出来走走是好事。你看那边湖里的锦鲤,色彩斑斓,游来游去,可有意思了。三阿哥可喜欢看鱼?”
弘时似乎没料到苏荔会这样和他说话,迟疑地抬起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额娘!鱼!鱼!”婴儿车里的弘曕也看到了湖中的锦鲤,兴奋地拍着车栏,口齿不清地喊着。
孩童天真烂漫的声音,似乎驱散了一些周围的沉闷。苏荔对弘时的嬷嬷道:“春日天气好,带三阿哥多出来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对身体和心境都有益处。总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
嬷嬷连声应“是”,却面露难色。苏荔知道,没有生母庇护又不得圣心的皇子,在宫中的处境何等艰难,下人也不敢擅自带他多有“出格”之举。
她没有再多言,逗弄了弘曕片刻,便带着人离开了。走出很远,她回头望去,只见弘时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偌大的御花园里,显得格外孤单。
回到长春仙馆,弘曕玩累了,被乳母抱去喂奶歇息。苏荔却毫无倦意,她独坐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心中波澜起伏。弘时那双空洞又带着戾气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深宫,就像一个巨大的黄金鸟笼,禁锢的又何止是妃嫔们的青春与爱情?这些生来就背负着沉重期望的皇子皇女,他们的童年,难道就只能是在繁文缛节、孤独竞争和压抑天性中度过吗?弘曕现在还小,可以依偎在她羽翼之下,享受些许“出格”的快乐。可他总会长大,要进上书房,要面对兄弟间的明争暗斗,要承担皇子的责任。到那时,他是否也会渐渐失去眼中的光彩,变得像弘时一样,或是像他父亲雍正那样,沉稳克制,却难觅真心的欢愉?
权力顶峰的孤独,她已从雍正身上窥见一斑。她不愿弘曕将来也如此。或许,她无法改变这森严的宫规,也无法扭转皇权继承的残酷法则,但至少,在弘曕年幼之时,在他必须完全融入那个冰冷体系之前,她是否可以凭借自己贵妃的身份,为他,也为这宫里其他几个尚且懵懂的孩子,营造一个相对宽松、温暖、能保留些许天性的小环境?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生根发芽。不仅仅是提供玩具、允许活动那么简单。或许……可以有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将那些有益的理念融入他们的日常?比如,组织年龄相仿的阿哥公主们,在固定的时间,由一个他们信任的、像“姨母”一样的长辈带领,一起听故事、做游戏、认识自然?不必称之为“学堂”,可以叫“聚会”、叫“游戏日”……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这不仅仅是“育儿”,这或许是她在这压抑的深宫中,在权力的缝隙里,所能开辟的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理想国”,是她对抗这冰冷规则的一种方式,是她作为母亲,能送给孩子最珍贵的礼物之一。
当然,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需得等待合适的时机,需要有更周详的计划,更需要……获得最关键那个人的默许,至少是不反对。
她铺开《幼学札记》,在新的一页上,郑重地写下两个字:“循序”。然后,笔尖顿了顿,又添上四个小字:“静待时机。”
窗外,海棠花瓣随风轻轻飘落。苏荔的目光却越过花枝,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她知道,在那座宫殿里,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那个男人,或许才是她这个看似微小的梦想,能否照进现实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