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有消息了。”
老何那低沉沙哑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像一道冰冷的电流击穿了苏荔紧绷的神经。她猛地从炕沿上站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既有对未知任务的恐惧，也有对七日之期将近、解药无着的恐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轻轻拉开房门。老何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
“孙管事明日午时会去城南的‘锦绣阁’查验一批新到的苏绣。”老何言简意赅，声音压得极低，“那是你接近他的机会。具体如何做，影七爷吩咐，见机行事，取得初步信任即可，切勿操之过急。”
锦绣阁？苏绣？苏荔心中飞快盘算。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如何能“自然”地接近一个织造局的采办管事？影七只给了一个模糊的目标，却没有任何具体计划，这分明是将最大的风险抛给了她！
“我……我该如何做？”苏荔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老何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件工具：“那是你的事。影七爷只要结果。”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绣工粗糙的香囊，塞到苏荔手中，“这里面有点碎银子，和一张锦绣阁的货单。你扮作寻活计的绣娘，或许能混进去。记住，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蹒跚着回了自己的小屋。
苏荔握着那个带着老人体温和鱼腥味的香囊，感觉重如千钧。香囊里除了几块碎银，果然有一张折叠的货单，上面罗列着几种苏绣的名目和数量，看起来像是锦绣阁准备交付的货物清单。影七连这个都准备好了？他到底谋划了多久？
这一夜，苏荔彻夜未眠。她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如何搭话，如何表现，如何不引起怀疑……每一个细节都关乎她的生死。她对刺绣并非一窍不通，在四爷府时耳濡目染，也见过不少精品，但真要冒充绣娘，风险极大。
次日午时前，苏荔换上了老何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套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裙，用布巾包住头发，脸上稍稍涂抹了些锅底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妇人。她将影七给的那点碎银小心藏好，攥着那张货单，怀着赴死般的心情，走出了囚禁她多日的小院。
老何没有送她，只是在她出门时，隔着门缝冷冷地提醒了一句：“申时之前，无论成与不成，必须回来。”
苏荔没有回头，她知道，如果失败，这个“回来”恐怕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城南锦绣阁是家颇具规模的绣庄，门面光鲜，客流不少。苏荔混在几个同样来找活计的妇人中间，低着头走进店铺。店内伙计正在忙碌地搬运一箱箱的绣品，空气中弥漫着丝线和染料的味道。
她壮着胆子，走到一个看似管事的伙计面前，福了一礼，低声道：“这位大哥，请问贵号可还需绣娘？小妇人会些针线，想来寻个活计。”
那伙计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衣着寒酸但举止还算得体，便挥挥手不耐烦道：“去去去，这会儿正忙，没空理你。等下午再说！”
苏荔心中焦急，眼看午时将至，孙管事可能随时会来。她不死心，又怯生生地追问：“大哥，听说今日有贵客来验货，想必需要人手帮忙展看吧？小妇人手脚利落，可否让俺在一旁打个下手，不要工钱，只求掌柜的给个机会……”
伙计正要呵斥，内堂帘子一掀，一个穿着绸缎马甲、掌柜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皱眉道：“吵什么？没见正忙着吗？”他目光扫过苏荔，见她手中捏着一张纸，随口问道：“你拿的什么？”
苏荔心中一紧，连忙将货单双手奉上：“是……是家中亲戚让送来的货单，说与贵号今日的货有关，让小妇人送来核对一下……”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希望能引起注意。
掌柜接过货单，扫了一眼，脸色微变，又仔细看了看苏荔，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深究，只是道：“嗯，是这批货的单子。你且在一旁候着，待会儿孙管事来了，或许要问话。”说完，便将货单收走，转身又进了内堂。
苏荔心中暗喜，看来这货单果然有用！她乖乖退到角落，垂手站立，心中却如擂鼓。孙管事就要来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喧哗。伙计们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整理衣冠。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杭绸长袍、面色白净、约莫四十岁上下、左手手背上果然有一块明显烫疤的中年男子，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迈步走了进来。正是孙管事！
掌柜连忙迎上，满脸堆笑：“孙管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货已备齐，请您过目！”
孙管事微微颔首，神色倨傲，目光扫过店内，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苏荔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审视。苏荔连忙低下头，心脏狂跳。
掌柜引着孙管事来到内堂，伙计们将一匹匹精美的苏绣展开供其查验。苏荔被允许跟在后面，负责递送绣品。她强迫自己镇定，动作麻利，低眉顺眼，不敢多看孙管事一眼。
孙管事查验得很仔细，不时用手指摩挲绣品的质地，对着光线查看针脚和配色，偶尔提出一些问题。掌柜在一旁小心应对。
当看到一幅“百鸟朝凤”的双面绣屏风时，孙管事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问道：“这凤凰的眼部针法，用的是‘套针’还是‘抢针’？色泽过渡似乎不如前年进上的那批流畅。”
掌柜一时语塞，额角见汗。苏荔在一旁听得清楚，心中一动。她在四爷府见过福晋赏玩苏绣，听绣娘讲解过，知道“套针”色彩过渡更自然，但耗时；“抢针”快捷但易显生硬。眼前这幅绣品，凤凰眼部色彩确实有些跳跃。
鬼使神差地，她压低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像是抢针打底，套针收边……只是收边的丝线捻度似乎不足，光泽差了些……”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内堂却格外清晰。孙管事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直射向苏荔！掌柜也吓了一跳，狠狠瞪了苏荔一眼。
苏荔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倒在地：“奴婢多嘴！请管事老爷恕罪！”
孙管事却没有立刻发作，他盯着苏荔看了几秒，忽然问道：“你懂苏绣？”
苏荔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伏在地上颤声道：“回……回老爷，奴婢……奴婢家中原是苏州绣户，从小……耳濡目染，略知皮毛，不敢言懂。”
“哦？苏州绣户？”孙管事眼中闪过一丝兴趣，“抬起头来。”
苏荔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孙管事仔细打量着她的脸，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半晌，他挥挥手：“起来吧。你说得不错，这凤凰眼部的针法确是有些问题。看来你倒有几分眼力。”
苏荔心中稍安，连忙谢恩起身，垂首站到一旁，不敢再发一言。但她的心却跳得更快了。孙管事似乎对她的“出身”产生了兴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接下来的查验，孙管事不再理会苏荔，但苏荔能感觉到，他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自己。查验完毕，孙管事对掌柜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似乎无意间对随从说了一句：“这批货总体尚可，只是这绣工……还需精进。明日让织造局的李绣娘过来指点一二吧。”
随从应下。孙管事迈步出门，上了马车离去。
苏荔站在原地，心中波涛汹涌。孙管事最后那句话，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说给她听的？织造局的李绣娘？这意味着她有机会进入织造局吗？
掌柜送走孙管事，回来看了苏荔一眼，神色复杂，最终叹了口气道：“你今日也算机灵，没惹出大祸。罢了，看你可怜，后院的绣房还缺个分线打扫的杂役，你可愿意做？工钱不高，管吃住。”
苏荔心中狂喜！她成功了！不仅引起了孙管事的注意，还获得了留在锦绣阁的机会！这意味着她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身份和接近孙管事的跳板！
她连忙躬身道：“愿意！奴婢愿意！多谢掌柜收留！”
当天，苏荔就在锦绣阁后院一间狭窄的杂役房住了下来。工作繁琐劳累，但她甘之如饴。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勤快寡言的杂役角色，暗中却密切关注着一切与孙管事和织造局相关的消息。
几天后，织造局的李绣娘果然来了。那是一位神情严肃、技艺精湛的中年妇人。苏荔借着送茶倒水的机会，偷偷观察她，发现她与孙管事似乎颇为熟稔，言谈间透露出对织造局内部事务的了解。
又过了几日，孙管事再次来锦绣阁，这次是为了定制一批送往京城的特殊贡品。苏荔被叫去帮忙展看样本时，故意将一幅绣品的丝线颜色说错，被李绣娘当场纠正。孙管事看在眼里，却并未斥责，反而问了她几个关于苏州传统针法的问题。苏荔凭借记忆和机智，谨慎地回答了，既显示了一定的了解，又不显得过于突出。
她感觉到，孙管事对她的“考察”在逐步加深。但她始终摸不透，孙管事是对她这个人感兴趣，还是对她可能代表的“苏州绣户”背景感兴趣？抑或是……另有所图？
这天傍晚，苏荔正在后院井边浆洗绣娘们换下的工服，李绣娘忽然走了过来，屏退左右，看着她，低声道：“孙管事让我问你，可认得一个叫‘沈怀仁’的人？”
沈怀仁！沈先生的名字！苏荔手中的木槌差点滑落，血液瞬间冰凉！孙管事怎么会知道沈先生？他是在试探她吗？
她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沈……沈怀仁？奴婢不认得。是……是贵人们的名讳吗？”
李绣娘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才淡淡道：“不认得就算了。好好做事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苏荔僵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孙管事突然提及沈怀仁，是巧合？还是他已经查到了什么？影七知道这件事吗？这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
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龟裂。孙管事的秘密，织造局的暗流，还有影七那悬在头顶的“牵机”剧毒……这一切交织成一张越来越紧的网，让她几乎窒息。
当晚，她辗转难眠。子夜时分，窗外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笃。
影七来了！他一定是为孙管事提及沈怀仁的事而来！
苏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该如何汇报？实话实说？影七会如何反应？
她颤抖着下床，走到窗边，压低声音：“谁？”
窗外沉默片刻，传来影七那沙哑低沉的声音，这次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孙敬堂已生疑。计划有变，提前收网。三日后，织造局库房，见机盗取‘天字柒号’柜中之物。得手后，至城西土地庙交割。若失手……你明白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