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千块钱,就像是一剂强心针,把方俊扎得有点亢奋。
这些天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这“倒爷”的门道。不就是牵线搭桥、吃个信息差吗?凭他方俊在海州的人脉,这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特意去百货大楼买了条好烟,又换了身像样的行头,把那一沓名片印得锃亮,上面印着“海州市腾飞贸易公司总经理方俊”。其实公司还在工商局核名阶段,连个萝卜章都没刻好,但这并不妨碍方俊先把“总”的架子端起来。
然而,江湖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天,方俊信心满满地杀向了铁路局。
他的目标很明确:找以前的老战友、现在铁路局调度室的副主任老周,搞两节车皮的计划。现在只要手里有车皮指标,那就是硬通货,哪怕不拉货,光倒卖指标,一节车皮就能净赚三千。
到了铁路局门口,方俊轻车熟路地递上那包“中华”,跟门卫打了个招呼,直奔调度室。
“哎哟,方队……哦不,方总!”
办公室里,老周正捧着大茶缸子看报纸,见方俊进来,热情是挺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水。
两人寒暄了半天,聊战友,聊部队,聊得热火朝天。可一旦方俊把话题往“车皮”上引,老周那张脸就像是涂了一层润滑油,滑不留手。
“哎呀老方,你不早说!上个月还空着几节,这不刚发完嘛!”
“现在的计划都是上头直接管,我们也就是个执行的,难啊!”
“要不这样,你下个月再来看看?或者你去跑跑局长那边的路子?”
方俊是个聪明人,听话听音。
老周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以前给你面子,是因为你是海关稽查队队长,咱们可以资源互换;现在你就是个平头老百姓,想来分这块肥肉?对不起,排队去吧。
从铁路局出来,方俊手里的那包“中华”已经拆了,散了一圈,事情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他看着那一列列呼啸而过的火车,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人走茶凉”。赵处长帮他,那是过命的交情;但这种交情,毕竟是少数。在大多数人眼里,没有了那身制服,他方俊的脸面,还没一张火车票值钱。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方俊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无头苍蝇,在海州的大街小巷乱撞。
一直不离身的那个磨破了皮的塑料封面小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紧缺货物的供求双方的信息。可不是缺货,就是经过几手甚至几十手倒腾的价格信息,没有一个能谈得拢成交。
这天,方俊又开始了他繁忙的倒爷工作。
早上,他蹲在粮食局门口等局长出门,想搞批大米指标。结果局长的小轿车那是连窗户缝都没降下来,直接喷了他一脸尾气。
中午,他顶着大太阳骑着破车去城郊的木材厂。听说那里有一批红松要出手。等他气喘吁吁赶到,却发现那批木头早就被几个本地的“坐地户”给瓜分了,连根木头渣子都没给他剩。
晚上,他混迹在各种所谓的“商务酒局”里。那是倒爷们的聚集地,满桌子的大鱼大肉,满屋子的烟雾缭绕。
“方哥,来来来,喝!”
“我有路子!明天带你去见个大老板!”
酒喝了不少,单也抢着买了好几次。那五千块钱,眼看着就少了一千多。可换回来的,全是泡沫。
那些拍着胸脯打包票的“兄弟”,酒醒了之后电话都不接;那些所谓的“内部消息”,等方俊跑过去一看,要么是假的,要么早就是八百年前的旧闻。
方俊终于尝到了“倒爷”这碗饭的馊味。
这行当,门槛低,谁都能进来扑腾两下;但水太深,没点真关系,没点真本事,进来就是被淹死的命。他方俊是侦察兵出身,不怕吃苦,不怕流汗,但他怕这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憋屈。
这一天傍晚,海州下起了雨。
冬雨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方俊推着自行车,浑身湿透,车后座上绑着一箱原本打算送礼却没送出去的劣质白酒。
他没回家。他没脸回去。
出门前他还跟杨岚吹牛,说今天能谈成一笔化肥的大生意。结果呢?被人晾在传达室坐了一下午冷板凳,连正主的面都没见着。
路过一家路边的小面馆,方俊停下了脚步。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摸了摸口袋,犹豫了一下,还是要把钱省着点花。
“老板,来碗素面。多放点辣子。”
面馆里热气腾腾,收音机里放着那首《从头再来》:“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方俊找了个角落坐下,听着歌词,眼眶莫名地有点发热。
这歌词写得真他妈好。好得让他想骂娘。
正吃着,旁边一桌几个穿着皮夹克的倒爷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老张那个傻缺,上周倒腾盘条(钢材),被人骗了八万!底裤都赔光了!”
“活该!他也不看看现在什么行情?钢材那是咱们能碰的?那是上面有人才玩得转的!”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能搞到钢材,那一转手就是暴利啊!你看那个刘胖子,前天刚提了一辆桑塔纳!听说就是倒钢材赚的!”
“刘胖子?”方俊夹着面条的手顿了一下。
又是这个名字。
最近在这些酒局饭桌上,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太高了。听说这人路子野,黑白通吃,手里握着北边的钢材指标,正在找合伙人。
方俊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他这一个多月跑断了腿,全是些苍蝇肉,甚至连苍蝇腿都没吃到。他太渴望一场大胜仗来冲刷这半个月的晦气了。他太需要向杨岚、向老战友、向那个势利的铁路局老周证明,他方俊离了海关,依然是个人物!
钢材。紧俏货。暴利。
这几个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转圈。
“老板!结账!”
方俊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干,抹了一把嘴。那股子侦察兵的狠劲儿又回到了他的眼里。
与其像个乞丐一样到处求人施舍那点残羹冷炙,不如赌一把大的!
他走出面馆,外面的雨还在下。他没有回家,而是骑上车,调转车头,冲进了雨幕里。
他要去那个传说中倒爷们最爱去的“夜上海”歌舞厅。听说,刘胖子今晚在那里摆局。
雨水顺着方俊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汗。他的眼神在路灯下闪着一种近乎赌徒的狂热光芒。
这一刻,他不知道前面是悬崖,只知道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翻身仗”。
“夜上海”歌舞厅,霓虹闪烁,那是海州最销金的地方。
方俊把破自行车锁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整了整那件已经湿透了的灰夹克,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扑面而来。
舞池里,男男女女像发了疯一样扭动。而在角落那个最豪华的卡座里,一个满身肥肉、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正左拥右抱,笑得猖狂。
正是刘胖子。
而在刘胖子对面的阴影里,坐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那男人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刚进门、一身狼狈的方俊身上。
那个眼镜男微微一笑,对着方俊举了举酒杯,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